山风卷过赤壤沟,吹起图纸一角。陈砚伸手压住,指腹触到竹简边缘一道细微裂痕——那是昨夜书写时用力过猛留下的。他盯着那道裂口,片刻后将图纸卷起,交到韩谈手中。
“明日清整窑口,材料按单配给。”他的声音平稳,却比往常低了半分。
韩谈抱拳领命,退至帐外。陈砚转身走向马车,脚步未停,思绪已转入另一重境地。技术难关既破,接下来便是落地之事。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厂要建起来,铜铁、木材、人力、器械运输,哪一项不要钱?少府库里还有多少余存?赵高虽失势,但户部账目仍被其党羽把持,拨款之事恐难推进。
回宫路上,他在车内闭目推演全盘预算。以现代县政经验核算,若按三班轮作、昼夜不停的设计,所需青铜构件不下千件,松木梁柱需伐林百亩,更不必说锻锤、齿轮、传动轴等精密部件的铸造与调试。粗略估算,前期投入至少三十万金。
这个数字在他脑中反复震荡。咸阳三月商税总额不过如此。若强行征调郡县协饷,必致民怨沸腾;若动用少府储备,冯去疾那一关便过不去——法家老臣最忌私开国库之先例。
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闷声响。陈砚睁开眼,目光落在袖中浑天仪上。仪器静止,如同此刻朝局表面的平静。但他知道,真正的难题才刚开始。
入夜,书房烛火再燃。陈砚摊开一叠竹简账册,逐项列支:人工薪酬、物料采买、工棚搭建、水源引流工程……每一项都需真金白银。他提笔写下三条路径:
一、请少府拨款;
二、征调郡县协饷;
三、引入民间资本。
第一条,需经右丞相冯去疾核准。此人虽表面支持新政,实则步步设限,前番平价粮仓推行尚遭其九次驳回,如今为兵工厂开口,无异于自投罗网。第二条,等于变相加赋,南越战事未歇,陇西又报旱情,百姓已不堪重负,再征协饷,恐激起民变。
唯有第三条,尚存一线可能。
他搁下笔,靠向席位。商人重利,若能许以回报,未必不能合作。关键是,如何让他们相信这项工程有利可图,且不会引火烧身。
赵高虽倒,余威仍在。坊间已有流言,称皇帝私建军械库,意图削藩控军,凡参与其中者皆属同谋。此话一出,谁敢沾手?
陈砚起身踱步,指尖轻叩案几,节奏如滴水穿石。他知道,这些富商不是不信技术,而是不信朝廷。他们怕的不是亏钱,是赔命。
次日清晨,他召来韩谈。
“遴选五家大商。”他说,“曾得平价粮仓之利者优先。盐、铁、布、粟四类,各选一二。”
韩谈点头:“渭南吕氏、临淄田氏、邯郸郭氏、宛城范氏、阳翟薛氏,皆曾因官市调控获利。”
“秘密邀约。”陈砚道,“不提兵工厂,只说有‘新型水利机关’项目,需民间合营,官府提供税收减免与道路通行特许。”
“若问具体?”
“答:用于农耕灌溉与粮运提速。”
韩谈记下,迟疑片刻:“他们若追问监管归属?”
陈砚目光微敛:“就说由少府下属新设‘工务司’统管,非军政直隶。”
韩谈不再多言,领命而去。
三日后,他归来复命,面色凝重。
“五家皆拒。”
陈砚未动。
“吕氏言:‘器械非货殖,利不可期,恐投之如石入井。’田氏称家中资金周转紧张,范氏干脆闭门不见。郭氏倒是见了属下,只问了一句——‘前年修陵工匠尽数埋于地底,今次是否也需活人奠基?’”
陈砚指尖在案几上顿住。
他知道这句话从何而来。赵高虽去,但其经营多年的耳目仍在,刻意散布此类谣言,就是要让民间对官府工程心生恐惧。只要无人敢应,兵工厂便只能胎死腹中。
他缓缓提笔,在竹片上划去“富商集资”四字,墨迹浓重,几乎穿透简背。
沉默良久,他另起一行,写道:“若利不可诱,则须势不可避。”
笔尖微顿,继而续写:“非求商贾施舍,当令其不得不投。”
韩谈立于阶下,未敢接话。他知道这话一旦成策,必将掀起波澜。
陈砚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转向另一条思路。他翻阅近年财税奏报,目光落在一组数据上:六国旧贵族隐匿田产,逃避赋税,却通过地下钱庄流转财富。这类资金游离于国家掌控之外,总量惊人。仅关中一带,据影密卫暗查,就有十七家私设银号,专为贵胄 laundering 铜贝。
他取出一枚空白竹片,写下“金融杠杆”四字,随即意识到古人无此概念,遂改写为:“以债驱资,借市制市。”
他想到一种可能:若能设立官方信贷机构,强制要求大宗交易使用凭证结算,再通过利率调控引导资金流向,便可间接操控民间资本。但这需要一套信用体系支撑,更需打破现有钱庄垄断。
眼下最急的,仍是眼前这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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