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轻晃了一下,陈砚的手指在案几边缘停顿片刻,方才那半截滑出的竹简已被他不动声色地推回袖中。他没有抬头,只是用笔尖轻轻点了点面前空白的竹片,像是在确认墨迹是否干透。
内侍退下后,殿内再无旁人。
他抽出一卷素简,提笔写下“淳于越”三字,笔锋沉稳,不带一丝迟疑。接着是叔孙通、伏胜、周昌……一个个名字陆续浮现,按不同颜色的竹片分类摆放。红片记其官职与门第渊源,青片录其党羽关联,黑片则标注潜在威胁等级。他一边写,一边在脑中梳理朝会上每个人的神情变化、站位远近、沉默时长——这些细节,比奏对之言更真实。
正当他将最后一枚黑片收入袖袋时,殿门无声开启。
赵高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未通报,也未候于门外,径直穿过屏风,行至御案前三步停下,低头作礼,声音如丝线般柔和:“陛下夜深不眠,可是为今日之事烦忧?”
陈砚搁下笔,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却未带笑意。“中车府令这时候来,是有急务?”
赵高缓缓抬起手,整理了三遍玉带钩,动作一丝不苟。“并无紧急公文。只是臣想着,儒生受挫,心中必有不甘。这些人读了一辈子书,最重颜面。今当庭被驳,若暗中串联,煽动学宫弟子,恐生事端。”
他说着,眼角余光扫过案上尚未收起的几枚竹片,尤其是那片写着“伏胜”的黑简。
陈砚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案沿,节奏缓慢,却不显焦躁。“依你之见,该如何?”
“当先发制人。”赵高语气低沉,带着几分劝诫意味,“与其等他们结党,不如趁势清查。只需一道诏令,命影密卫彻查博士官往来书信,若有私议朝政者,一律下狱问罪。杀鸡儆猴,百官自会收敛。”
陈砚微微颔首,似在思索,实则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神色。赵高说这话时,指甲已悄然掐入掌心,指节微微泛白,却强忍着不露痕迹。这不是担忧,是兴奋。
他心中冷笑。
这哪是为朕分忧?分明是想借刀杀人,把那些不听他话的儒生一并铲除,再安插自己人进太学署。到那时,连讲什么经、教什么义,都由他定夺。
“你说得有理。”陈砚终于开口,语气温和,“不过——”他顿了顿,伸手将案上剩余的竹片逐一收拢,放入匣中,“眼下新政初行,民心未稳。若此时大兴牢狱,反倒让人以为朝廷惧怕言论。”
赵高眼神微闪,嘴角笑意稍滞。
“况且,”陈砚继续道,“真正该查的,未必是嘴上说话的人。”
他抬眼,直视赵高,“而是那些嘴上不说,却在背后递刀子的。”
赵高呼吸一滞,随即低头,声音依旧恭敬:“陛下圣明,臣愚钝,不解其意。”
“你当然不解。”陈砚淡淡道,“你只知儒生吵闹,却不知有些人,表面顺从,背地里早已另立章程。比如某些人,早年与六国旧族暗通款曲,如今见新政推行,生怕利益受损,便四处联络,妄图阻挠。”
他说着,手指轻轻抚过那只装竹片的木匣,仿佛在点数其中的名字。
赵高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陛下所指……可是有人勾结外臣?”
“有没有,查了才知道。”陈砚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宫墙深处的一线夜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风还没停。今日朝堂看似平静,可散去时,多少人交换眼神?多少人匆匆离殿后又折返密谈?你以为我看不见?”
赵高垂首不语,额角渗出细微汗珠。
“你提醒朕防患未然,很好。”陈砚转身,目光落在他脸上,“但也要记住,乱局之中,最危险的不是跳出来叫嚣的,是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等着捡便宜的。”
赵高躬身更深:“臣谨记教诲。”
“去吧。”陈砚挥了挥手,“这几日多留意宫外动静。尤其是那些平日闭门不出的老博士,忽然频繁出门访友的,记下来报我。”
“是。”赵高应声退后两步,转身欲走。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陈砚忽然又道:“对了,前些日子你呈上的那份《律例修订草案》,朕看过了。”
赵高脚步一顿。
“删掉第三条。”陈砚语气平淡,“‘凡谤讪朝政者,族诛’——太过。如今考功令刚行,若再加严刑,寒门士子不敢直言,反利于世家遮掩劣迹。朕要的是清明吏治,不是万马齐喑。”
赵高背影僵了一瞬,随即低头:“臣……遵旨。”
他退出殿外,身影很快融入长廊黑暗。
陈砚站在原地,盯着那扇缓缓合拢的门,良久未动。
他知道,赵高不会善罢甘休。这一番话,既是警告,也是试探。而对方果然来了,来得比预想还快。说明朝堂的风吹草动,早已超出表面争执的范畴。
他重新坐下,打开木匣,取出一枚未曾标记的新竹片,提笔写下两个字:“赵高”。
然后在下方加了一句:**“欲借吾手除异己,反将自身置于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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