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越云层时,林雨潇的指尖还贴在舷窗上。
窗外的云絮像被揉碎的棉团,把阳光滤得软绵,可他掌心的温度却随着机身的平稳渐渐凉了下来——衣袋里还揣着他给西坡村周书记的请假电话草稿,那些“生产队春耕备耕已安排妥当”的字句,此刻倒像是给自己的安慰。
林清庭坐在前排,正低头核对调查提纲,钢笔在“八个省份、三十天”的字样上画了道横线,笔尖顿了顿:“到了黑龙江,先摸清楚粮食产量的实底,别被表面功夫晃了眼。”
这话在落地后成了谶语。
走出哈尔滨太平机场,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砸在脸上,可迎接的车队比寒风更让人措手不及——三辆黑色轿车排在雪地里,轮胎碾过的雪辙像两道深色的痕,陈副省长穿着挺括的呢子大衣,见他们出来就上前让人拎行李,语气里满是热络:“林组长、李同志,咱们直接去松花江宾馆,房都备好了,暖气烧得足!”
林雨潇往车窗外瞥,远处的雪原白茫茫一片,矮矮的木屋顶着雪帽,可轿车里的暖气却热得让人发闷,王芳馨攥着他的袖子小声笑:“雨潇哥,这雪比咱们南方的霜花好看多了,等调查完咱们去堆雪人好不好?”
松花江宾馆的房间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没一点声响。
晚饭时林雨潇才算开了眼:包厢里摆着圆桌,中间的转台上叠着三层餐具,冷盘先上了六样——油炸江虾泛着金,冻梨裹着冰碴,还有一盘红肠切得厚薄均匀。
等热菜端上来,他更是坐不住了:红烧熊掌盛在白瓷盘里,旁边摆着清炖飞龙,服务员每上一道菜就报菜名,最后端来的砂锅狍子肉冒着热气,他悄悄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确认没听错“这桌菜一万二”的话。
林清庭拿起筷子的动作顿了顿,却没说什么,只是在官员们敬酒时淡淡道:“明天去肇东的村子,不用安排车队,我们坐中巴就行。”
可到了肇源,“安排”还是如影随形。村口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两边站着穿棉袄的村民,见他们来就鼓掌,领头的村支书握着林清庭的手,嗓门洪亮:“林组长,咱们村去年粮食亩产超千斤,家家户户都有余粮!”
林雨潇跟着往村里走,却发现路边的土房都挂着新玉米,可绕到房后,却看见一个老太太正蹲在雪地里啃冻土豆,见他过来就慌忙把土豆藏在身后。
王芳馨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说:“雨潇哥,刚才支书说村民顿顿有白面,可那奶奶……”
话没说完,村支书就凑了过来,笑着把他们往打谷场引:“咱们去看粮囤,今年的粮食堆得比人高!”
打谷场的粮囤确实壮观,金黄的玉米堆成小山,可李雨潇伸手摸了摸,却发现表层的玉米是干的,底下的却有些发潮。
他刚想问什么,旁边的乡干部就递来一杯热茶:“李同志,这玉米都是晾干的,您放心,咱们村绝对没掺假!”
晚上回宾馆,他趴在桌上写调查记录,笔尖在“浮夸成风”四个字上停了很久,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把城市的灯光晕成一片模糊的黄。
林清庭推门进来,看见他桌上的记录,叹了口气:“这才刚开始,到了华北,你会更明白什么叫‘设定好的圈子’。”
果然,一周后到了河北保定,接待的规格没降,却多了几分“乡土气”。
地委的同志领着他们去“模范村”,村口立着红色的牌坊,上面写着“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
村里的路铺了水泥,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丰收”的春联,可走进一户村民家,李雨潇却发现炕上铺的还是旧棉絮,女主人端来的小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
“家里的粮食够吃吗?”他小声问,女主人刚要开口,村支书就抢了话:“够吃够吃,去年分了五百斤麦子,今年还能多!”
等他们走出门,女主人却追了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两个凉窝头,她压低声音说:“同志,别信他们的话,去年的麦子都交了公粮,家里就剩这点了。”
到了山西吕梁,山地多,车队开得慢,可接待的“诚意”却更足。地委的同志在山里的招待所摆了宴席,桌上的菜都是山货——野蘑菇炖鸡、炒核桃、还有一盘烤野兔。
酒过三巡,地区专员开始汇报工作,说去年脱贫率达九成,可李雨潇在旁边听着,却发现他说的“脱贫户”,大多是把土房刷了层白灰就算数。
第二天去山区的村子,路是新修的,可村民却告诉他们,为了修这条路,家里的口粮都被抵扣了工程款。
王芳馨蹲在田埂上,看着干裂的土地,眼圈红了:“雨潇哥,这里的地根本长不出多少粮食,他们怎么能说脱贫了呢?”
最让李雨潇心里发沉的,是到了西北的甘肃定西。
这里的黄土坡光秃秃的,风里裹着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地区的同志把他们接到县城最好的宾馆,晚饭时端上了手抓羊肉和黄河鲤鱼,可李雨潇却没胃口——白天去的村子里,有个小男孩追着他们的车跑,手里举着个空馍馍,喊着“叔叔,给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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