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织》之一。
大明宣德年间,天下承平日久,朝廷虽重文治,然宫中风气渐趋奢靡。
尤以斗蟋蟀之戏风行一时,自天子至宦官近侍,无不痴迷其间。
每逢秋高气爽之际,宫苑之内便设擂台,金盆为斗场,象牙签作界线,两虫相搏,胜负之间引得满堂喝彩。
胜者主人得意洋洋,败者黯然退场,竟如朝堂争锋般紧张激烈。
此风由上而下,迅速蔓延至各省府县,地方官吏为邀宠献媚,纷纷搜罗奇品异虫,争相进贡。
陕西本非产蟋之地,气候干燥,土质坚硬,少有鸣虫栖息。
然华阴县令某日偶得一虫,体态雄健,双须挺拔,跃动如电,斗性极烈。
他闻京中好此戏,遂不惜重金遣人千里送往京城。
不料此虫入宫后连战连胜,连败数只江南名将,惊动内廷。
司礼监太监亲赐嘉奖,命华阴“岁岁供之,不得有误”。
一道文书下来,小小县衙顿时如临大敌。
县令不敢怠慢,立即将征虫之责委于里正。
里正原为乡间小吏,掌户籍、催赋税,素无实权,然自此役起,竟成百姓眼中祸根。
胥吏趁机上下其手,勾结市井游侠少年,专事捕捉良种蟋蟀。
这些少年惯走荒野废墟,熟知虫性,每获佳品,辄藏之深匣,待价而沽。
一时间,“促织”之价腾贵,上等者值银数十两,堪比耕牛。
更有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使寻常百姓望而生畏。
更可恨者,乃地方小吏借机敛财。
他们并不亲自捕虫,反以“协办公务”为名,按户摊派银钱,名为“购虫经费”,实则中饱私囊。
一户出三钱,十户成三两,百户即三十两,层层盘剥之下,贫苦之家往往倾家荡产,犹难脱身。
有老农泣曰:“吾终岁勤耕,所收不过五石粟,今一虫之费,已抵半年口粮!”
然官府催逼甚急,逾期不交者,轻则杖责,重则拘囚,民不堪命。
华阴城外有个读书人,姓成名单名一个“名”字,世代耕读传家。
他自幼聪慧,饱读诗书,年年赴考,却屡试不第,至今仍是一介童生。
其人性情迂讷,不善交际,遇事唯唯诺诺,常被同侪讥为“书呆”。
正是这般老实,反遭奸猾胥吏算计。
有人故意在上报名单时将其列为里正,说是“识字之人,便于记账”。
成名得知,惊惶不已,百般推辞,或称病卧床,或托亲求情,皆无济于事。
官府一句“既已任命,岂容推诿”,便将他牢牢钉在这差事之上。
不到一年,家中积蓄尽数耗尽。
赔垫虫款、应付胥吏、缴纳罚款,样样需钱。
妻子典当首饰,儿子辍学务农,仍难填补漏洞。
偏偏此时又逢新令下达:今年贡额加倍,限期半月之内缴齐十只上品促织,少一只杖二十。成名如坠冰窟,夜不能寐。
他深知民间早已无好虫可寻,市面所售皆次劣之物,且价格惊人。
自己既无力购买,又不敢摊派于民,若如此行事,岂非与虎狼无异?
思前想后,唯有亲往荒野寻觅一线生机。
于是他每日鸡鸣即起,手持竹筒、铜丝笼,腰挂水壶,徒步奔走于山野之间。
断壁残垣、枯井废庙、乱石沟壑,凡有草木遮蔽之处,无不细细搜寻。
他俯身贴地,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一丝虫鸣。
有时见穴洞幽深,便用细草探拨;遇土松处,则轻轻刨挖。
日晒雨淋,衣衫褴褛,双手磨破流血,双足肿胀难行。
十余日来,仅捉得两三只瘦弱之虫,形貌猥琐,跳跃无力,连贩夫走卒都嫌弃不要。
县衙催促愈紧,差役日日登门叱骂。
终于,在第八日清晨,两名衙役闯入家中,不由分说将他拖至堂前,按倒在地,噼啪就是五十板。
皮开肉绽,血染裤腿。
未及痊愈,三日后又因逾期再受五十板。
百余杖下,两腿溃烂化脓,行走艰难,夜夜呻吟。
他躺在榻上,望着屋顶茅草,心想:“功名未成,家业尽毁,如今性命亦将不保,不如早些解脱。”
遂萌死志,欲投井自尽。
其妻见状痛哭劝阻:“君死固易,然死有何益?
家中老母谁养?
幼子谁教?
纵使你去,赋税依旧,官差仍来,徒留孤儿寡母受辱而已!
不如振作精神,再寻一次,或许天不绝人,尚存一线希望。”言罢泪如雨下。
成名闻言怔住,良久方叹道:“你说得是……我岂能就此认命?”
翌日,听闻村东来了位驼背巫婆,能通神灵,预知吉凶。
乡人传言她曾指点猎户寻得猛虎踪迹,助农妇找回失窃婴孩,极为灵验。
成名之妻咬牙取出最后几枚铜钱,备香烛纸马,前往卜问。
只见巫屋门前人头攒动,红妆少女与白发妪婆挤满庭院。
她排队良久,终于轮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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