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鬼还睛》
淄川城隍庙的暮色,带着股陈年香灰味。
八岁的唐济武拽着表兄阿显的青布衫,眼睛却黏在庑廊尽头那尊泥塑鬼像上。
夕阳穿过雕花窗棂,斜斜落在鬼像脸上,琉璃眼珠里流转着琥珀色的光,竟像有活鱼在里面游动。
“阿显哥,你看那眼珠,”
济武踮着脚,羊角辫在脑后晃悠,“比我爹从南洋带的猫眼石还亮呢。”
他穿着件月白小袄,袖口绣着只打盹的小猫,与这阴森的庙宇格格不入。
阿显比他大五岁,正对着鬼像作揖,听见这话吓得一哆嗦:
“快别乱说!前儿张屠户家小三子朝它撒尿,回去就发高烧,胡话里全是鬼叫。”
他偷偷瞥了眼鬼像,泥塑的脸狰狞可怖,青灰色的手爪前伸,指甲缝里还嵌着暗红的泥。
济武却挣脱表兄的手,像只小狸猫般溜到神台前。
守庙的老道士正趴在香案上打盹,嘴角淌着口水。
他踩着供品台的边缘爬上神龛,小手抠住鬼像眼眶。
那里的泥胚经年累月被香火熏得发硬,却在指尖下簌簌剥落。
“咔嗒”一声轻响,冰凉的琉璃珠滚进掌心。
济武慌忙塞进衣襟,跳下神龛时带倒了个香炉,铜铃般的响声惊得老道士一个激灵。
“谁家娃娃在此撒野?”
老道士揉着眼睛呵斥,济武早已拉着阿显窜出庙门,衣襟里的琉璃珠像块冰,贴着皮肉却隐隐发烫。
当夜三更,唐宅突然炸开一声惨叫。
阿显在床上翻来滚去,锦被被踢成一团乱麻,双眼瞪得滚圆,瞳孔却灰蒙蒙的,像蒙着层雾。
“还我眼来!”
他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少年声线,而是苍老沙哑的嘶吼,指甲在床板上抓出深深的痕。
唐老夫人拄着龙头银杖赶来时,正见孙儿要往柱子上撞,忙让仆妇按住。
“这是中了什么邪祟?”
老夫人的帕子在颤抖,鬓边的珍珠随着急促的呼吸摇晃,“快请张真人来!”
满堂烛火突然“噼啪”爆响,光影里似有黑影晃动。
济武攥着衣襟走进来,掌心的琉璃珠烫得像团火。
“祖母,是我拿了城隍庙泥鬼的眼睛。”
他摊开小手,那枚琉璃珠上竟渗出细密的血色纹路,像有血丝在里面游走。
老夫人银杖顿地,青砖上砸出个浅坑:“孽障!那是神明法眼,怎容你亵渎!”
她转向仍在嘶吼的阿显,深深躬身:“老身这就带小儿将圣物送回,再请工匠以金漆重塑法身,求尊神饶过我孙儿。”
“不必。”
阿显的嘴突然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济武,
“唐家这小娃娃是文曲星转世,将来要在御前封侯的。今日之缘,且记着吧。”
话音未落,他身子一软,瘫在床上没了声息。
再醒来时,阿显只揉着太阳穴嘟囔:“方才梦见个独眼老叟,蹲在门槛上讨枣糕吃。”
十年光阴倏忽而过。
当年的顽童已长成青衫挺拔的翰林院修撰,唐济武的名字在京城文人中如雷贯耳。
这夜他在宫中值宿,案头摊着明日廷议的奏折,烛花“啪”地爆开时,梁间突然传来窸窣响动。
书箧里的琉璃珠自行滚出,在砚台上滴溜溜转,尾迹拖出淡蓝色的磷火。
“唐状元别来无恙?”
虚空中浮出个半透明的影子,青灰色的泥塑轮廓,左眼空荡荡的,右眼嵌着的琉璃珠正是济武当年取走的那枚。
济武握着朱笔的手未停,笔尖在奏章上落下工整的小楷:“阁下深夜到访,就是为了叙旧?”
他早知这日会来,十年间琉璃珠总在月圆之夜发烫,像在提醒着什么。
泥鬼大笑起来,笑声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落下:
“都说新科状元胆气过人,果然不假。
你可知当年为何不找你索还,偏寻你表兄?”
它飘到案前,虚幻的手爪划过奏折上“剿抚流民”四字。
“鬼魅亦欺软怕硬罢了。”
济武抬眼,目光撞上那只琉璃眼珠,里面竟映出自己七岁时的模样——羊角辫,月白袄,正踮脚往神龛上爬。
泥鬼的笑声戛然而止,右眼的琉璃珠泛起柔光:
“非也。你七岁那年随母亲来城隍庙还愿,指尖被香灰烫破,血珠滴在这枚琉璃上。
纯阳童子血点化了它,让我这前朝冤魂暂开天眼,能窥三世因果。”
它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表兄那时眉心有团黑气,是疫鬼附了身。我借索睛一事,逼出他体内秽气,也算结段善缘。”
琉璃珠突然迸出裂纹,“明日廷议,首辅要主张屠戮流民,你切记,莫学我当年直谏殒命,要寻条能救苍生的路。”
次日金銮殿上,首辅果然出列,声如洪钟:“乱民聚于城郊,形同叛逆,当斩草除根!”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唐济武怀中的琉璃珠突然滚烫,灼得他心口发疼。
他踏出朝班,青衫在丹陛上格外醒目:“陛下,臣夜观天象,见荧惑守心,主大凶。昔年太宗皇帝遇灾民,皆设粥棚安抚,方得天下归心。”
话音刚落,袖中的琉璃珠“嗡”地鸣响,似有金光从他眼中闪过。
退朝时,传旨的老太监凑过来,压低声音:“唐大人有所不知,方才您启奏时,眼里射出道琉璃光,吓得国师手里的笏板都掉了。”
济武摸了摸袖中已恢复微凉的珠子,忽闻空中飘来一声轻笑:“还你当年还睛之恩。”
自此,泥鬼再未现身。
三十年后,唐济武辞官归乡。
城隍庙几经修缮,那尊泥鬼像仍立在庑廊尽头,右眼的琉璃珠在香火气中愈发温润。
守庙人说这是件奇事:
每逢清明,那眼珠便会渗出晶莹的浆水,像在流泪,沾了泪的人若是眼疾,多半能豁然开朗。
唯有唐济武站在像前时,那琉璃珠会格外明亮,里面映出的不再是垂髫稚子,而是个青衫老者的身影。
他对着泥鬼深深一揖,恍惚间似有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浩然正气,本就该贯通阴阳啊。”
夕阳穿过窗棂,将两道影子拉得很长。
一道是泥塑的鬼,一道是归家的人。
香案上的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分不清哪缕飘向幽冥,哪缕散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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