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夜幕如墨,沉甸甸地压在绰然堂之上。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棂,发出清脆又略显杂乱的声响,仿佛是老天爷随意拨弄的琴弦。
屋内,蒲松龄坐在案前,手中紧握着狼毫毛笔,那手却微微发颤。
案头堆叠的《聊斋志异》稿纸,已然齐半人高,宛如一座小山丘。
烛火在墨迹上跳跃闪烁,将“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这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好似那些幽冥故事中的鬼怪,在烛火后若隐若现。
蒲松龄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铜镜上。
镜子里,自己的两鬓已生出华发,那如雪的银丝刺痛了他的眼。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初入毕府的那日。
阳光正好,洒在庭院的桂花树上,花瓣飘落。
蕙娘莲步轻移,手中托着一盘桂花糕,笑意盈盈地递到他面前,那模样清晰如昨。
“先生又在写鬼故事?”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毕家三公子毕盛钜抱着一摞厚厚的典籍,探进头来。
他的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
“父亲说扬州有书商听闻先生大作,愿出二十两纹银求购《崂山道士》这一篇,先生可愿意......”
蒲松龄轻轻搁下笔,望向窗外那如幕般的雨帘,眼神中透着坚定。
“且再等等吧。这些故事若仅仅是为了换些银子,便失了我创作的本意。”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砚台底部,那里刻着“孤愤”二字。
想起白天在后院撞见的场景,心中一阵刺痛。
毕家的小厮正驱赶着一群流民,其中有个老妪,怀里紧紧抱着孩子,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那场景,竟与当年宝应城所目睹的苦难,重叠在了一起。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十年过去。
乡试的梆子声再次在淄川城头响起,声音沉闷而悠长。
此时的蒲松龄,正蹲在自家菜地里,专注地拔着草。
妻子刘氏端着粗瓷碗,迈着细碎的步子走来。
碗里的野菜粥冒着热气,升腾起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脸。
“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去凑什么热闹?”
刘氏的声音带着几分嗔怪,又满是心疼。
隔壁传来孩童清脆的诵读声,正是《聊斋》里小倩赠金的那段,孩子们读得入迷。
抑扬顿挫间,仿佛那奇幻的故事就在眼前展开。
蒲松龄直起腰,手搭凉棚,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
那山峦在秋阳下,影影绰绰。
康熙二十九年的秋闱,他终究还是去了。
放榜那日,人山人海。
蒲松龄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目光急切地在榜单上搜寻着。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许久,他忽觉肩头一轻,仿佛压在身上多年的重担一下子卸了下来。
在回程的路上,他特意采了一把野菊花。
回到家中,妻子刘氏正在灶前忙碌。
他轻轻走到妻子身后,将野菊花插在她的鬓边,温柔地说:“往后,就守着咱们的小菜园吧。”
刘氏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泛起泪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康熙三十六年,“面壁居”在蒲家庄落成。
屋子极小,只能容下一张木床、两张矮凳。
虽然空间狭窄,可窗台上,摆放着毕家公子们送的端砚,那砚台质地温润,透着一股古朴的气息。
墙角则堆满了《日用俗字》的草稿,纸张有些已经泛黄,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一日,村里的老汉捧着《农桑经》,急匆匆地赶来讨教。
蒲松龄赶忙迎出门,两人蹲在田埂上。
蒲松龄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认真地画着桑苗嫁接图。
“老哥哥,这法子可得在卯时,露水还未干的时候进行,这样成活率才高......”
隔壁的瞎女青萝,本是毕府为老太太祝寿买来的。
她自幼双目失明,却弹得一手好三弦琴。
这日,她抱着三弦琴,沿着熟悉的路径,摸索到了面壁居。
此时,蒲松龄正在写《墙头记》的唱词,嘴里还轻轻哼唱着。
“先生,这词儿要是配《耍孩儿》调,或许更有韵味......”
青萝说着,指尖轻轻拂过琴弦。
刹那间,苍凉的唱腔从她口中溢出,填满了整个小屋,“张木匠,养儿防老梦一场......”
那歌声如泣如诉,在诉说着世间无数老人的心酸。
每逢毕府寿宴,青萝便会在花厅弹唱。
蒲松龄总会悄悄地躲在廊下偷听。
看着满堂的宾客,时而被唱词逗得捧腹大笑,时而又因其中的悲苦掩面叹息。
有一次,蕙娘隔着珠帘向他颔首示意。
她鬓边的金步摇轻轻晃动,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芒,晃得蒲松龄眼眶发酸。
那个曾经缠着他听故事的少女,如今已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康熙三十九年,青萝突然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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