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外的汉白玉阶上,郑芝龙脚步发飘地退了出来,初夏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让他觉得恍如隔世。短短一个时辰内,他经历了从志忑待审到震慑失魂,再到意外授官,最后竟获准重操旧业(合法版)的大起大落。此刻,他对那位深不可测的年轻皇帝的观感,已然从“畏惧”彻底转向了一种混杂着敬畏、庆幸与死心塌地的忠诚。
“陛下……真乃不世出的明主!”他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得立刻飞回福建,整顿船队,为陛下好好经营这片海疆,同时……嘿嘿,那五十两一碟的勘合,简直是陛下赏饭给他吃!
暖阁内,朱由检看着郑芝龙感恩戴德离去的身影,满意地啜了口茶。他对自己刚才一番连消带打、又拉又吓的操作十分自得,既展示了肌肉,又收服了一员熟悉海事的干将,还顺手给海关部拉了笔“大客户”(虽然单价低了点,但薄利多销嘛)。
“嗯,这郑芝龙,看着像是个能用的。海上那摊子烂事,总算有个懂行的去收拾了。”他轻松地对王承恩点评道,仿佛只是随手收了一件还算趁手的工具。
他当然知道郑芝龙有个儿子,似乎还挺有才学,名叫郑森,如今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据说课业优异,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他还曾动过念头,将来或许可以重用这个年轻人。
然而,此时的朱由检绝不可能想到——那个他印象中“读书用功”的郑森,未来将会有一个更加如雷贯耳的名字:国姓爷郑成功。
他更不会想到,自己刚刚用巨舰大炮和五十两一碟的勘合文书,半吓唬半忽悠收服的这位前海寇郑芝龙,正是那位未来被誉为民族英雄的国姓爷的亲爹!
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此刻正为自己成功将东南海上最大的一股不稳定因素转化为“死忠”的朝廷命官而志得意满。他无意间播下了一颗种子,却全然不知这颗种子将来会生长出怎样一棵庇荫后世、截然不同的参天大树。
他收获了一位海盗父亲的忠诚,却尚未意识到,这份忠诚的最终代价与辉煌,将来要由那位此刻仍在南京埋头苦读的儿子,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轰轰烈烈地偿还。
当然,收服郑芝龙这等“小事”,在朱由检的日程表上顶多算个插曲。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人要见——好不容易从辽东前线被召回来的袁崇焕。
这一次,朱由检决定好好设宴款待,务必弥补崇祯二年那次搞得双方都极其尴尬的“御膳”。
几年磨合下来,袁崇焕也早已摸透了这位年轻皇帝的古怪脾气。陛下是会骂人,急了甚至还会蹦出几句市井粗话,拍桌子瞪眼更是常事。但袁崇焕心知肚明,在这看似急躁易怒的表象之下,朱由检藏着一颗与帝王身份极不相称的、近乎过度的“仁慈”之心。
这份仁慈,有时甚至显得优柔寡断,不合时宜。武清侯一家接二连三作死,试探皇权底线,换做历代任何一位稍有脾气的君主,早该诛九族了。可朱由检呢?骂归骂,罚归罚,却始终没有赶尽杀绝。
他的亲叔叔福王,在洛阳搞得天怒人怨,富可敌国却一毛不拔。朱由检解决的方式是什么?不是下旨囚禁,而是自掏腰包(用皇庄的收入),把这位胖叔叔“请”到京城,好好“供养”起来,美其名曰颐养天年,实则软性控制。就连对那位同样不怎么安分的秦王,最终也只是收回了被秦王府非法侵占的田产,训诫一番后,又放他回了封地,并未削其王爵,一撸到底。
这种处理方式,在袁崇焕这等见惯了边塞血与火的将领看来,简直仁慈得有些“窝囊”。但久而久之,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正是这位皇帝独特的驭下之道——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宽仁,去化解戾气,换取时间,哪怕被臣下暗地里讥讽为“妇人之仁”。
所以,当袁崇焕再次踏入紫禁城,准备赴这场“御宴”时,心情是颇为复杂的。有对陛下的尊重,也有几分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宴设偏殿,虽远称不上奢靡,但四菜一汤,有荤有素,中间甚至还有一小盆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旁边温着一壶酒。对于素来节俭的朱由检而言,这已堪称超规格接待了。
“元素,坐!”朱由检指着下首的座位,语气比平时温和许多,“一路辛苦。辽东苦寒,回了京,多吃些肉,暖暖身子。”
袁崇焕连忙行礼谢恩,依言坐下。他看着眼前这位比几年前明显清瘦、眼角已有了细纹的皇帝,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朱由检没有急着问军国大事,反而问起了辽东的天气,士卒的冬衣可足,甚至问起了袁崇焕家人的情况。絮絮叨叨,倒更像是一位长辈在关心远归的子侄。
袁崇焕一一作答,君臣之间的气氛,是多年来少有的融洽与舒缓。他知道,陛下这顿酒肉,是真心的。这位皇帝或许能力有限,脾气不好,时常焦虑,但他关心这个国家,关心那些为他卖命的将士,这份心意,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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