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乾清宫内,
朱由检仔细阅读了李侍问那份前线奏疏。
奏疏中,皮岛的惨烈与沈世魁的功过被毫无保留地呈于御前:官军阵亡三千六百三十五人,百姓罹难三千七百三十二人……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血染孤岛的忠魂与生民的血泪。
李侍问并未为沈世魁讳言,其虚报兵额、走私牟利等事一一列明,但同时,也详尽描述了他在城破之际身先士卒、死战不退,以及战后抚恤遗孤、收殓袍泽的举动。
奏疏的核心在于战略判断:皮岛,这个曾经的敌后楔子,在明军已重返辽南的今天,其军事价值已微乎其微,且孤悬海外,易攻难守,继续维持驻防已得不偿失。李侍问恳切建议,放弃皮岛,将岛上军民,尤其是数万百姓,尽数内迁安置。
朱由检合上奏疏,沉思良久。他本就认为皮岛战略作用大不如前,李侍问的实地考察与建议,更印证了他的想法。他提起朱笔,果断批复:准奏。着李侍问全权负责,将皮岛所有军民,悉数迁往营口,交由杨廷麟妥善安置。
至于沈世魁……
朱由检的目光在这个名字上停留许久。这个充满矛盾的人物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一个大字不识、贪财好色的边镇军阀,却能在绝境中凝聚人心,展现出重情重义、不惜死战的另一面。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忠臣或奸佞,而是在灰色地带挣扎求存的复杂个体。
“有意思……”朱由检低声自语。他决定破例一见。
他特意吩咐,在给李侍问的谕令中写明:“勿以囚链加身,当以礼传送京师。” 同时,他亲自口授了一份给沈世魁的圣旨,言辞间并非严厉的斥责与问罪,而是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与好奇,命其 “奉旨入京,面圣陈情” 。
皮岛总兵府衙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当李侍问当众宣读完圣旨,明确要求沈世魁“奉旨入京,面圣陈情”,且特意强调“勿以囚链加身”时,堂上堂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世魁身上。
只见这位平日里八面威风的总兵,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最终,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朝着京城的方向,将额头深深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宽阔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没有谢恩,也没有喊冤,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于他而言,虚报兵额、走私牟利,哪一条都是足够砍头的死罪。他早已做好了被锁拿进京、菜市口问斩的准备。这道让他“以礼入京”、“面圣陈情”的旨意,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这非但不是催命符,反倒像是一道从九天之上垂下的、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微光,照亮了他本以为必死的绝路。这突如其来的、难以揣测的“天恩”,带来的震撼与茫然,远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心惊胆战。
刘三等一众沈世魁的亲信部下,先是愣住,随即脸上纷纷露出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刘三更是激动得眼圈发红,他比谁都清楚,这道圣旨意味着总兵大人至少暂时保住了性命,而且事情似乎有了转圜的余地。
郑森与李来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与深思。
郑森微微颔首,低声道:“陛下……这是要亲自掂量此人的斤两了。”
李来亨也轻叹:“如此处置,倒比直接砍头或赦免,更显圣心难测,也……更合乎情理。”
钦差李侍问看着跪在地上,情绪几乎失控的沈世魁,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上前一步,语气平和:“沈总兵,接旨吧。陛下天恩,给你一个当面陈情的机会,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再辜负圣意。”
他顿了顿,补充道,“皮岛迁徙事宜,本官会会同佟将军办理。你……尽快收拾,准备启程。”
沈世魁这才仿佛被惊醒,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是涕泪纵横,混杂着泥土与血污,显得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悲怆。
他朝着李侍问,也朝着京城方向,连连叩首:“罪……罪臣……沈世魁……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暖阁内,
朱由检看着风尘仆仆、跪在下方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沈世魁,着实有些意外。算算日子,从圣旨发出到他此刻立于阶前,竟只用了短短八天。
“你……倒是来得快啊。”
朱由检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这速度,比朕的六百里加急驿递,怕是还要快上几分。”
沈世魁闻言,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连忙解释道:“回……回陛下,罪臣……罪臣心下惶恐,不敢有片刻耽搁。离岛后便寻了最快的海船,上岸后……又斗胆,自费走了官驿的六百里加急通道,一路换马不换人,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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