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岛所谓的“城”,其实不过是个大些的土围子。
一丈来高的城墙,砖石斑驳,身手利落些的人,怕是连梯子都不需,一个助跑便能翻上去。此刻,这低矮的城墙外,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与黑压压的敌兵。
沈世魁退入这最后的据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心中已然一片雪亮——他自己今日断无生还之理。多年来盘踞此岛,种种作为,此刻都化作了沉重的业债,他认。
但,岛上那些瑟缩在屋内的百姓,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兵丁家眷……他们不该死,他们还有活路!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迅速清晰起来:南面!南面还有几艘未被摧毁的海船!让这些人从南面登船,出海,拼尽全力驶向营口!那里,有袁崇焕经营已久的坚固防线,有远比岛上这些老弱病残精锐得多的大明王师!
这,是他沈世魁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事。
沈世魁一把扯过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家丁刘三,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嘶哑着吼道:“听着!带着百姓,带着还能动的老弱妇孺,往南走!上船!出海!去营口找袁督师!”
刘三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眼前这个平日间锱铢必较、贪财怕死,大字不识几个,满脑子只有走私买卖的上官,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
“大人!”刘三急道,声音带着哭腔,“那您呢!您怎么办?!”
沈世魁猛地松开手,甚至用力推了他一把,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滚圆,一种刘三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决绝喷薄而出:“走你的!甭管老子!”
他回身指向那低矮的、正在承受撞击的城门,声音劈裂般炸响:“老子是朝廷钦封的皮岛总兵!今日——就死在这总兵位上!”
这句话如同惊雷,轰散了刘三心中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旧印象。他不再多言,重重磕了一个头,抹了把模糊的双眼,转身嘶吼着组织疏散去了。
沈世魁不再看身后,他拄着卷刃的腰刀,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向那摇摇欲坠的城门。那里,最后的几十个亲兵,正默默地看着他,等待着最终的命令。
“你们耳朵聋了吗!老子叫你们走!这是军令!”
然而,那些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却像是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位平日里克扣粮饷、专横跋扈的上司,眼神里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更令人动容的是,那些刚刚被护送过来的百姓中,男人们默默地将妻儿老小安置在相对安全的角落,随后——有人拾起了挑担的扁担,有人握紧了垦荒的锄头,有人捡起了阵亡士兵遗落的腰刀。
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到了沈世魁身后,在那低矮的土城墙下,聚成了一道沉默而决绝的人墙。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将颤抖的手按在沈世魁紧握刀柄的手上,声音沙哑却清晰:“沈总兵,我们……也是皮岛的人。”
沈世魁环视着这一张张视死如归的面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再也发不出半点呵斥。
他猛地转过身,用力抹了一把脸,再转回来时,眼中只剩下与城共存亡的凛然。他举起卷刃的佩刀,指向城外如潮水般涌来的清军,发出了最后的咆哮:“好!那今日,咱们就一起……送这群狗鞑子上路!”
渤海,海面平静得有些诡异,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李来亨这个旱鸭子,正双手合十,对着茫茫海面念念有词,那张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对大海的敬畏与祈求:“老天爷保佑,千万别下雨!千万别刮风!千万别起浪!”
从小在闽海风浪里摔打长大的郑森,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他走到李来亨身边,将一片皱巴巴的生姜塞到他手里,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却也有关切:“省省力气吧,这风雨浪涛,岂是你求神拜佛就能管用的?喏,晕得厉害时嚼一嚼,能好受些。”
李来亨刚想伸手接过那救命的生姜,眼角的余光却猛地瞥见右舷远处的海面。
他手指瞬间僵住,瞪大了眼睛,扯着郑森的衣袖急道:“郑兄!你看那边!那……是条小船吗?”
郑森顺着他指的方向凝神望去。
只见海天之间,一条破败得几乎要散架的小舢板,正像片枯叶般随波起伏。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船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正朝着他们这支庞大的船队,拼命地挥舞着颜色黯淡的布条,动作中充满了绝望与最后的期盼。
郑森与李来亨将那几名几近虚脱的皮岛百姓救上甲板,喂下热汤。
其中一人刚缓过一口气,便死死抓住郑森的臂甲,:“将……将军!皮岛……皮岛被鞑子围了!到处都是他们的船……!求将军……快发兵救救岛上百姓啊!”
郑森心头剧震,知道事态已万分危急。他立即令旗手升起代表最高警戒的猩红警讯旗,同时快步走到船舷边,目光扫过远方的海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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