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寝宫中那场关于“特别”与“唯一”的微妙对峙,最终以一种无声的僵持告终。
嬴政没有再追问,燕丹也没有再解释。
有些东西,如同水底的暗礁,看不清,摸不透,却真实地存在着,影响着水流的方向。
嬴政想不明白自己心头那股无名火和强烈的独占欲究竟源于何处,但他素来不是钻牛角尖的人。
既然想不通,便暂且搁置。
他相信,时间会给出答案。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按照燕丹所说的,观察,学习,辨别。
翌日,燕丹便以“试验田需精进农法”为由,亲自前往丞相府拜会吕不韦。
相府书房内,茶香袅袅。
吕不韦听闻燕丹的来意——请他代为寻访昔日诸子百家中擅长农事的子弟或流散人才,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惯常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
“安秦君心系农桑,为国为民,此乃大善。”吕不韦抚须颔首,答应得十分爽快,“此事易尔。老夫即刻便命人拟文,附于招贤令之后,广发山东六国,许以厚禄,诚聘农家贤才入秦。想必不久便会有贤士来投。”
“如此,便多谢相邦了。”燕丹拱手致谢,笑容诚恳,看不出丝毫异样。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燕丹便起身告辞。
看着燕丹离去的背影,吕不韦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化为一片深沉的思索。
他端起茶盏,轻轻拨动着浮叶,眼中精光闪烁。
“寻访农家子弟?”他心中暗自揣度,“是真的只为那几亩试验田,还是……借此机会,招揽门客,培植属于他安秦君自己的势力?”
由不得吕不韦不这么想。
在这个时代,有权有势者招揽门客、蓄养士人乃是常态。
他吕不韦自己门下便有三千门客。
燕丹如今贵为彻侯,虽无封地,但圣眷正隆,想要招揽些人手,太正常了。
而打着“寻访农家”的旗号,更是冠冕堂皇,令人难以指摘。
“此子……动作倒是快。”吕不韦心中冷笑,“且看着吧。看他究竟能招来些什么人。”
尽管心存疑虑,但表面功夫吕不韦做得滴水不漏。招贤令很快便发了出去,其中确实加上了征召农家学者的内容。
几日后,吕不韦依例入宫,向嬴政禀报近期的政务,重点自然是各地的灾后重建以及秋粮保收的部署情况。
汇报时,吕不韦敏锐地察觉到,御座之上的少年秦王,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不再是那种隐带焦躁、强压不满的隐忍,也不再是试图插话却总被抢先的憋闷。
嬴政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沉静,偶尔会提出一两个关键的问题,问题角度刁钻,直指核心,显示出他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这种变化,细微却显着。
吕不韦是何等人物,稍加思索,便明白这定是燕丹的“功劳”。
唯有那个总能出人意料的安秦君,才能如此迅速地安抚并“点拨”这位心思敏感、性格强势的年轻君王。
“燕丹对陛下的影响,竟已如此之深了么?”吕不韦心中暗凛,对燕丹的忌惮不由又加深了一层。但面上,他依旧是那位恭谨干练的丞相,对嬴政的提问一一详尽解答,君臣之间,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表面和谐的氛围。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一月即过。
时值仲夏,恰逢丞相吕不韦寿辰。
如今的吕不韦,权倾朝野,声势煊赫,他的寿辰,自然成了咸阳城乃至整个秦国的一件大事。
不仅秦国内部的文武百官、勋贵宗室争相献礼贺寿,连山东六国,也纷纷派遣使者,携带重礼,前来道贺。
寿诞当日,文信侯府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府邸之内,觥筹交错,笑语喧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六国使者衣着华丽,言辞恭维,极尽奉承之能事,仿佛吕不韦才是这秦国的真正主宰。
这般景象,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咸阳宫。
章台宫内,却显得格外冷清。
嬴政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竹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隐约飘来的喧嚣乐声,像是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耳膜上。
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着宫外相府的盛况,说到六国使者如何对吕相推崇备至,如何献上奇珍异宝……
“够了。”嬴政忽然出声,声音不大,却冰冷刺骨。
内侍吓得立刻噤声,跪伏在地,不敢再多言。
嬴政挥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空荡的大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显得格外孤寂。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相府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那边的热闹与风光,却仿佛能穿透宫墙,灼烧着他的神经。
“连六国都觉得,吕不韦这个丞相,比寡人这个秦王,更重要了么?”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一股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憋闷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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