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与咸阳宫其他宫殿的庄严肃穆不同,处处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后的、近乎凝固的奢华与冷清。
这里的熏香味道更古旧,帷幔的颜色更沉郁,连侍立的宫人也都低眉顺眼,行动间悄无声息,仿佛一个个没有生气的剪影。
嬴政步入正殿时,华阳太后正端坐在一张铺着精美楚绣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一串色泽温润的玉珠,并未起身相迎。
她穿着暗紫色的深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点缀着几件式样古雅的玉饰,面容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岁,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锐利依旧,沉淀着洞察世事的精明与冷漠。
“孙儿政,拜见祖母。”嬴政依礼躬身,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华阳太后抬起眼皮,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在嬴政身上扫过,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毫无温度的笑意:“大王日理万机,今日怎有闲暇,到哀家这冷清地方来了?”
“祖母言重了。”嬴政直起身,目光坦然迎上她的审视,“孙儿继位以来,忙于政务,疏于问安,心中甚感惭愧。特来向祖母请罪,愿祖母凤体康健。”
一番标准的、毫无破绽的客套话,在两人之间流淌,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张力。
华阳太后执掌后宫、历经风雨数十年,其威势底蕴,绝非寻常宫妃可比。
即便嬴政如今已渐露峥嵘,在她面前,依旧能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大王有心了。”华阳太后淡淡道,指尖缓缓拨动玉珠,“哀家一介老妇,苟延残喘罢了,不敢劳大王挂心。大王当以国事为重。”
“国事家事,皆是大事。”嬴政顺势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姿态从容,“尤其是如今朝中,某些臣子……权势过盛,渐有尾大不掉之势,竟敢擅改王意,视君权如无物。孙儿每每思之,深感忧虑。”
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目光灼灼地看向华阳太后:“祖母历经三朝,德高望重,于宗室中一言九鼎。孙儿年轻识浅,遇此困境,还需祖母……不吝指点。”
华阳太后捻动玉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精光,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哦?竟有此事?不知是哪位臣子,如此大胆?”她语气平淡,仿佛真的毫不知情。
嬴政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丞相吕不韦,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近日更纵容舍人甘罗,擅签国书,险些误我大秦战略。其势……已危及社稷安稳。”
他不再绕弯子,直接点明:“孙儿以为,欲制衡权相,需倚重宗亲,尤其是……与国同休的楚系之力。当年……因一些误会,致使楚系诸位叔伯远离中枢,实乃我大秦损失。孙儿有意,拨乱反正。”
说着,他抛出了第一个,也是最具诚意的筹码:“阳泉君芈辰,乃祖母胞弟,才德兼备,只因故谪居蜀地,至今已五载。蜀道虽难,想必也磨砺了心性。孙儿以为,可召阳泉君回咸阳,官复原职,参议朝政。祖母……以为如何?”
他端起宫人奉上的蜜水,轻轻呷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华阳太后瞬间绷紧的嘴角,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残忍的关切:“五年光阴,弹指即逝。祖母与阳泉君姐弟情深,想必……甚是挂念。人生苦短,又能有几个五年呢?”
这番话,如同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撬开了华阳太后坚硬的心防!
芈辰是她的亲弟弟,是她在这世上最牵挂的血亲!
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他从那个蛮荒之地召回!
嬴政此举,无疑是掐准了她的命脉!
华阳太后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尽管她立刻控制住了,但那双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终究是泛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她沉默了良久,殿内只剩下玉珠轻轻碰撞的细微声响。
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大王……有心了。芈辰若能回咸阳,自是好事。”
她顿了顿,话锋微妙一转,“说起来,昌平君芈启、昌文君芈阳,前几日递了牌子,说过些时日,要进宫来给哀家请安。他们……也时常念及大王。”
嬴政心中了然。
芈启、芈阳是楚系在朝中目前地位最高的宗亲,虽被吕不韦压制,但影响力犹存。
华阳太后此言,既是接受了合作的意向,也是提出了进一步的条件——不仅要召回她的弟弟芈辰,还要重新启用芈启、芈阳,恢复楚系在朝堂上的话语权。
“芈启叔父与芈阳叔父要来?”嬴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那正好!孙儿也许久未见两位叔父,正好可向他们请教治国之道。届时,孙儿定当亲自前来,与祖母和两位叔父一叙。”
这就是默认了对方的条件。
话已至此,双方的目的都已达到,底牌也已亮出大半。
华阳太后重新闭上眼睛,恢复了那副淡漠的姿态:“人老了,精神不济,说会儿话便觉得乏了。大王政务繁忙,哀家就不多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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