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简单的早饭过后,议事厅内,辩论再起。
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显然经过一夜的沉淀和思考,双方都准备了更多的论据。
这一次,不再是燕丹单方面的陈述或简单的质疑,而是真正的“舌战群墨”。
几位墨家长老显然经过了充分的酝酿,问题更加系统,也更加尖锐,直指墨家与秦国在根本理念和价值取向上的核心冲突。
一位面容清瘦、目光锐利的长老率先发难,语气沉缓却咄咄逼人:“安秦君昨日言及秦国欲行变革,其心或可嘉。然秦自孝公用商鞅以来,法家治国,根深蒂固。”
“法家崇尚严刑峻法,刻薄寡恩,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此等土壤,如何容得下我墨家‘兼爱’、‘尚贤’、‘尚同’之温良学说?”
“只怕我墨家入秦,非但不能感化秦人,反被其法家酷烈之风所吞噬同化,乃至消亡!此非请客入门,实乃引狼入室耳!”
另一位长老立即接口,声音洪亮:“正是此理!且秦国国策,东出函谷,攻城掠地,鲸吞天下,此乃其立国之本,绝不会变。”
“秦军所至,烽火连天,此等行径,岂是‘非攻’所能劝阻?我墨家若助秦,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在天下人眼中,便是助长战祸,为虎作伥!”
“墨家数百年来坚守‘非攻’所积攒之清誉,必将毁于一旦!此节,安秦君又作何解?”
又有一位长老补充道,语气痛心疾首:“昔日我墨家子弟,为践行‘非攻’,可赴汤蹈火,助弱小之城抵御强敌。而今却要转而助最强的秦国去攻打他国?”
“此非背弃祖师教诲,自打耳光乎?道义上便站不住脚!天下墨者,心中岂能安?”
面对这连珠炮似的、几乎上升到立场背叛层面的严厉质问,厅内旁听的几位墨家核心弟子都不禁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向燕丹,连墨笙也捏紧了衣角。
燕丹神色却依旧沉静。
他先是端起面前的陶碗,不疾不徐地饮了一口清水,仿佛在品味香茗,这份镇定自若让几位长老都不由得微微侧目。
放下水碗,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凝神静听的巨子墨翟脸上,缓缓开口,语出惊人:
“诸位长老所虑,皆乃金玉良言,关乎墨家存续之根本,丹深表理解,亦深感钦佩。”
他先是肯定对方,随即话锋一转,“但,丹仍有一问,恳请诸位长老暂且搁置争执,静心思索:墨家数百年来,主张‘兼爱’、‘非攻’,行‘义举’,助弱抗强,守护小国城邑。”
“无数墨家英杰前赴后继,血洒疆场,其志可歌,其情可泣。”
“然,请诸位扪心自问,最终结果究竟如何?那些被墨家倾力守护过的弱小国家,宋、卫、鲁、中山……如今,它们安在?”
厅内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几位长老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有人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有人黯然垂首,有人面露悲愤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一个他们不愿面对、不忍提及,却又如鲠在喉、无法回避的残酷事实。
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过了墨家理想的残骸。
燕丹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声音清晰而冷静,继续剖析这血淋淋的现实:“它们或早或晚,都一个接一个地湮灭于历史长河,被大国吞并。”
“墨家之力,凭借高超的守城术与无畏的牺牲精神,或能护其一时,可能护其一世?”
“当墨家子弟在外敌当前,洒热血、抛头颅守护某座城池时,城中的君王、贵族,可曾真心感激墨家?”
“恐怕更多是事急则相倚,事过则猜忌,甚至算计与利用吧!”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直指核心:“因为每一次危机度过,城中百姓感念的是墨家的恩德,而非他们君王的英明!”
“每一次成功的防守,都在无形中削弱了君王贵族的威望,衬托出墨家的强大!长此以往,功高震主,君王岂能真正容你?岂能不防你?岂能不排挤你?!”
“所以,墨家空有救世之志与救世之能,却因不懂权力之道,不懂人心之私,反而因这‘功高震主’之忌,被天下君王所忌惮、所排斥!”
“以至于如今,只能偏安于此等山村,昔日与儒家并称‘显学’的墨家,几近凋零!诸位长老,可曾深入想过,这悲剧的根源,究竟为何?”
“因为你们不懂政治!不懂这世间的爱,从来不是凭空而来的‘兼爱’,而是基于血缘、地域、利益、权衡的‘有差等之爱’!”
燕丹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神,“你们保护弱小的羊群不被狼吃掉,这份爱对于羊群来说是慈悲,可对于饿着肚子、遵循弱肉强食自然法则的狼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你们试图以‘非攻’的道德律令去束缚强国扩张的野心,却忘了这国与国之间的丛林,其本质就是自然法则的延伸!”
“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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