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猩红色光点的剧烈震荡,仿佛远在上海外滩的一颗心脏正经历着剧痛的痉挛,崩裂的边缘如蛛网般蔓延,预示着一个庞然大物的内脏已然腐烂。
江风阴冷,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小船上众人死寂一片,只听得木筏撞击波浪的沉闷声响,以及那具浮尸在水中起伏时,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音。
“打捞上来。”谢云亭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平静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石和另外两名护卫应声而动,他们用长长的竹篙小心翼翼地将木筏勾近,合力将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拖上了小船的甲板。
尸体因长时间浸泡而肿胀变形,面目全非,但一身剪裁合体的西式衣料,仍在昭示着他生前的身份不凡。
阿篾蹲下身,忍着扑鼻的腐臭,伸手探向死者腰间。
那半截被江水泡得发白起皱的账本残页被他轻轻抽出,纸张湿软,稍一用力便会化为纸浆。
他不敢耽搁,就着小船上的马灯光芒,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老板……”阿篾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抬起头,眼神中满是震惊,“是赫德美洋行的内部流水!记录的……全是近三年从印度私运过来的茶末、茶梗数量,还有……还有给‘杜’姓中间人的分成比例!”
谢云亭的眼瞳猛地一缩。
他脑海中,那本由无数血泪和仇恨凝结而成的《黑账录》自动翻开了其中一页。
杜沧海,前朝遗老,三江会的幕后军师,也是当年联合洋行,一手策划了谢家茗铺覆灭的元凶之一。
这条藏在水面下的毒蛇,终于露出了与赫德美勾结的铁证!
“再搜。”谢云亭的语气愈发冰冷。
阿篾依言在尸体上仔细摸索,很快,他在死者衬衣的内袋里,摸到了一枚坚硬冰凉的小物件。
摊开在掌心,那是一枚铜制的纽扣,背面刻着一个模糊的“三”字,造型古朴,正是三江会高层成员用于身份识别的信物。
线索,就此串联。
这具浮尸,正是赫德美洋行那位突然“失踪”的采购主管,也是杜沧海与洋行进行黑金交易的“中间线”。
如今他暴尸江上,账本外露,显然是分赃不均或是事情败露后的灭口。
这是一场狗咬狗引发的血案,而江水,则成了他们之间最公正的清算人。
“老板,这可是扳倒赫德美和三江会的铁证!我们立刻报官,送交商会!”小石头激动地说道,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降神兵。
“报官?”谢云亭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然后让这张纸在官府的卷宗里发霉,还是让这具尸体变成一桩永远也查不清的悬案?不。他们的尸,我们不能收。”
他看向阿篾,目光深沉如夜。
“阿篾,你亲自去一趟汉口,联络法医馆里我们的人。就说在簰洲湾下游发现一具无名浮尸,让他们按‘溺亡流浪者’的规矩,登记、火化,越快越好,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那这账本和纽扣……”阿篾不解。
“账本拍照存底,原件烧掉。这枚纽扣,留着。”谢云亭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冰冷的铜扣,眼神变得无比锐利,“风已经起了,我们要抢在他们发现尸体失踪、手忙脚乱地来收尸之前,把我们的钉,狠狠打进这长江的江底!”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簰洲湾沿岸一片广袤的芦苇荡深处,雾气弥漫。
数十名被阿篾连夜请来的工匠聚集在一片临时开辟的空地上,他们大多是附近颇有名望的船匠、铁匠、石匠,人人脸上都带着疑惑与警惕。
人群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皱眉打量着四周,正是祖传造船世家的后人,鲁大工。
他身旁,一个身材瘦小、左眼罩着黑布的独眼匠人正烦躁地擦拭着手中的一把大锤,那是汉阳铁厂出来的最好的铁匠,阿焊。
更远处,一位白发苍苍的盲眼老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拐,安静地侧耳倾听着江水的流动,他就是能凭水声在心中绘出整条长江水文图的传奇舟师,水文翁。
这些人,都是一方的能人,脾气古怪,寻常商号老板根本请不动。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谢云亭拨开芦苇走了出来。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让人在空地中央铺开一张巨大的油布草图。
“各位师傅,”他洪亮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请各位合力,办一件前所未有的大事——在江心,建一座栈桥!”
图纸上,十艘巨大的平底驳船首尾相连,以一种奇特的活扣钢缆结构串联在一起。
船体底部标注着“沉箱稳基”的字样,而顶部则铺设着厚实的竹木平台,形成一个巨大的水上广场。
这哪里是栈桥,分明是一座可以随时拆分、移动的水上堡垒!
“简直是痴人说梦!”鲁大工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指着图纸,毫不客气地说道,“谢老板,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你这是外行话!簰洲湾这一段,水流湍急,暗涡丛生,寻常的铁锚木桩打下去,别说十艘船,就是一艘,也撑不过半天就会被江水冲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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