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茹的目光很静,如同秋日里最澄澈的湖水,倒映着朱慈烺眼中所有的迷茫与挣扎。
她没有立刻回答。
祠堂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门口透入的天光,在冰冷的石碑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那六个字,无私,利他,普惠,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刻,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重量,压在朱慈烺年轻的肩膀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旋了太久。
直到此刻,在这座祠堂里,它终于破土而出。
“你看到了矛盾。”
云茹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祠堂内。
“这很好。”
朱慈烺的身体微微一震。
他本以为会迎来某种高深的解答,或是玄妙的斥责,却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平淡的,近乎赞许的肯定。
“仙师。”
他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
“这并非是策略上的矛盾,而是……是根本上的。它关乎人性,关乎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根基。”
“若为了一个宏大的,正确的‘集体’,便可以去磨灭构成这个集体的,每一个鲜活的‘个人’……”
“那我们追求的,究竟是一个更美好的天下,还是一个更完美的,没有了人的,牢笼?”
云茹转过身,缓步走出了祠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朱慈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跟我来。”
云茹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朱慈烺跟了上去。
他们走到村边的一处高坡,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庄,以及远方那连绵不绝,如同绿色棋盘般的田野。
风从田野上吹来,带着谷物成熟的香气,与泥土的芬芳。
“慈烺,我问你。”
云茹看着远方,平静地问道。
“一个身患重病,高烧不退,濒临死亡的人,你是该让他随心所欲,吃他想吃的油腻之物,还是该用虎狼之药,强行灌下,以求保住他的性命?”
朱慈烺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云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自然是……用药救命。”
他迟疑着回答。
“即便那药苦涩无比,即便病人会因此更加痛苦,但保住性命,方为第一要务。”
“不错。”
云茹点了点头。
“此刻的朝鲜,乃至过去的大明,便是一个高烧不退的病人。”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那片生机勃勃的土地。
“饥荒,战乱,苛政,**,便是那要命的高烧。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人性中最黑暗的‘私’,如同病灶,在绝望中疯狂滋生。”
“洪承畴的道,便是那剂最猛的虎狼之药。”
“他用绝对的秩序,压制了所有的混乱。他用均田与低税,给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他用‘互助社’,掐断了所有豪强劣绅兼并土地、囤积居奇的可能。”
“他将所有人的‘私’,都压缩到了最低。因为在这个阶段,任何个人的私欲,都可能成为点燃整个火药桶的火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云茹转过头,看着朱慈烺。
“让这个病人,活下去。”
朱慈烺的心头,如同被重锤敲击。
他看着下方的村庄,那些脸上带着满足笑容的农人,那些在学堂里念着算术的孩童。
他忽然明白了。
洪承畴所做的一切,并非是为了打造一个他想象中的“完美世界”。
他只是在用他最擅长,也是最冷酷的方式,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社会层面的……急救。
“我明白了。”
朱慈烺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是……权宜之计。”
“但……”
他的眉头,再次锁紧。
“仙师,药不能当饭吃。病人痊愈之后,若还日日被强灌苦药,那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异?”
“当百姓不再饥饿,当这片土地恢复生机,他们必然会渴望更多。渴望拥有自己的财富,渴望选择的自由,渴望能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到那时,洪总督这套天衣无缝的体系,这剂救命的猛药,是否会变成一剂……禁锢人心的毒药?”
他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云茹。
这番话,近乎是在质疑一位丰饶行者的道路。
然而,云茹的脸上,却绽放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让周围的阳光都仿佛明亮了几分。
“你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看着朱慈烺,眼神里充满了欣慰。
“这,才是一个储君,一个未来的天下之主,应该思考的问题。”
“洪承畴的道,是强大的‘秩序’。它适用于治乱世,平天下,为文明打下最坚实的地基。但它的确有其局限。”
云茹伸出手,指向了东方,那片无垠的大海。
“而郑成功,他的道,是‘流通’之道。他要建立的,是一个充满活力,鼓励冒险,让财富与货物自由流动的海洋秩序。在那里,个人的能力与野心,将被最大程度地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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