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清丈总理衙门的政令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涟漪正以北京为中心,向着北直隶各府州县扩散开来。然而,这片沉积了数百年的土地,并非处处都能轻易荡涤干净。新政的推行,在不同的地方,遇到了截然不同的境遇,呈现出一幅复杂而真实的图景。
涿州,地处京南要冲,消息灵通,且本地豪强势力相对薄弱。知州吴道远是个心思活络、善于见风使舵的官员。在亲眼目睹了京城天变和听闻通州之事后,他迅速判断出风向,决心要做北直隶的“李崇善”。
清丈队伍尚未抵达,他便主动召集辖内所有里长、乡绅,召开“新政宣导大会”。会上,他不仅详细解读清丈政策,更将山东青州李崇善主动配合、得赐仙缘、家族兴旺的事迹大书特书,同时也毫不避讳地提及赵文博、鳌拜等人的下场。
“诸位!”吴道远声音洪亮,“天意已明,大势所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不是本官危言耸听,是眼前血淋淋、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山东李公,便是吾辈楷模!今日我等主动清丈,看似损失些浮财,却得朝廷认可,仙师青睐,更是为子孙积福积德!若等衙门上门,那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在他的强力推动和利诱威逼下,涿州的清丈工作进展异常顺利。多数中小地主选择效仿李员外,开门迎客,甚至主动捐献部分田地作为义田,博取名声。偶有犹豫者,在吴知州和新政推行官温和却坚定的目光下,也很快屈服。
结果便是,涿州成为了北直隶清丈的样板区。田亩数目迅速厘清,大量隐匿土地被登记造册,等待分配。吴道远也因此得到了清丈衙门和李邦华的大力褒奖,奏报朝廷,风头无两。涿州百姓欢欣鼓舞,对未来充满期待。
与涿州的顺利相比,宝坻县的清丈工作则陷入了泥泞之中。
宝坻县内,盘踞着本县最大的地主——赵半城。赵家并非勋贵,却是世代书香,姻亲故旧遍布县衙,深谙地方事务,且极其精通律法讼事。赵半城本人更是个笑面虎,表面上一团和气,满口支持新政,实则早已准备好了一套软抵抗的组合拳。
清丈队伍一到,赵半城便盛情款待,态度恭顺至极。然而,一接触到实质问题,麻烦就来了。
第一招:故纸堆里翻**。 赵家拿出了厚厚一摞地契,其中不仅有大明洪武年的,甚至还有前元的地契文书影印本(真伪难辨),指着一片肥沃的水田,声称这是祖上传下的“功勋田”,依《大明律》某条某款,享有部分赋役优免。又指着一处山林,说是某位先祖的“坟茔荫护地”,动不得。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将年轻的户部吏员绕得头晕眼花。
第二招:界碑迷阵。 清丈人员实地勘测时,发现许多田亩的界碑模糊不清,或被移动过位置。赵家的管家在一旁唉声叹气,直抱怨“年头久了,雨水冲刷,牛羊碰撞,实在难以分辨”。甚至暗中指使佃户,在夜间偷偷将界碑向邻地或官道方向移动少许,制造混乱和纠纷。
第三招:浑水摸鱼。 赵家暗中散播谣言,称清丈之后,所有土地都要收归“官田”,重新分配,现在种得再好也是替别人忙活。又谣传说清丈人员手段粗暴,会毁坏即将成熟的庄稼。一些不明真相的佃户和邻近的小农被煽动,对清丈队伍产生了疑虑和抵触情绪,甚至有人聚在田头,阻挠测量。
面对这种情况,随行的新政推行官发挥了关键作用。他并未动怒,而是极其耐心。
对于法律问题,他请随行文书调来《大明律》及历年案例,与赵家请来的讼师一条条核对辩驳,指出其引用的条款或已过时,或适用范围不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对于界碑问题,他不再依赖地面标记,而是结合古老地图和周边地形,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原本的界限所在,让赵家的小动作无所遁形。
对于谣言,他组织当地里正召开村民大会,公开辟谣,详细解释新政“耕者有其田”、“赋税公平”的原则,并当场承诺清丈绝不损坏青苗。同时,鼓励知情人举报赵家隐匿田产,并给予奖励。
这场较量变成了耐心和智慧的比拼。清丈进度虽然缓慢,却在一步步扎实地向前推进。赵半城的脸色日渐阴沉,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无所不知、又无比耐心的对手下棋,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北直隶的东北部,临近边关的蓟州一带,情况则更为复杂。这里卫所林立,军屯、勋庄土地众多,关系盘根错节。许多卫所军官自身就是大地主,且性情彪悍,对朝廷文官系统本就缺乏敬畏,对新政更是抵触极深。
清丈队伍在此遇到了公开的冷遇和阳奉阴违。卫所将领往往以军机重地、防止鞑靼窥探为由,限制清丈人员活动范围,只允许查看一些边缘贫瘠的军屯地。对于属于指挥使、千户等军官个人的勋庄、田产,更是以各种理由搪塞,拒绝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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