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托付与追寻
苏婉那句饱含了数十年思念与担忧的问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城城心中激起了剧烈的波澜,却让他陷入了更加艰难的短暂沉默。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暗不定,映照出他内心的挣扎与不忍。他看着老人那双虽然清澈锐利、此刻却盛满了几乎化为执念的深沉牵挂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微弱却顽强的希望之火,仿佛这簇火苗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谷底挣扎求存数十载,唯一不曾熄灭的光源。他实在无法,也狠不下心,亲口说出那个冰冷的、足以彻底击碎她这数十年支撑下来唯一支柱的残酷真相——李建国走入水域时那决绝的、没有回头、几乎等同于自我牺牲的背影,那身影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良知和舌尖上,让他几乎窒息。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冷汗,正沿着脊柱缓缓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李爷爷他……”城城艰难地开口,声音因刻意控制而显得有些干涩,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每一个词语,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极力避开了那最血淋淋的结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他在兵站里,为了掩护我们突围,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受了……很重的伤,”他刻意模糊了受伤的具体程度和性质,避开了“致命”之类的字眼,“最后……和我们失散了……我们现在,也完全联系不上他,不知道他具体……”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不知道他具体的情况如何,被困在哪里。”这并非完全的谎言,只是巧妙地模糊了时间、地点和那最终的结局,将一场悲壮的诀别,包装成了一次充满不确定性的失联,试图为老人保留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空间。
苏婉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仿佛一尊历经风霜、看透生死聚散的石像。然而,城城却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听到“很重的伤”、“失散”这几个字眼时,那浑浊却锐利的眼底深处,极快地闪过一丝了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并为此煎熬了无数日夜的忧虑与痛楚。她布满老年斑、指节因常年劳苦而变形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紧紧抓住了膝盖上粗糙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似乎从城城那刻意平稳却依旧泄露出细微颤抖的语调,以及他下意识避开她目光、看向跳跃火焰的瞬间,察觉到了那未曾言明的、更接近真相的阴影。但她并没有如同寻常妇人般急切地追问细节,或者崩溃哭号,只是将那份巨大的冲击与悲痛强行压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却仿佛承载了半生重量、带着无尽疲惫与认命意味的叹息,那叹息声微弱得几乎被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掩盖。“建国他……一直都是这样。把责任看得比命重,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遥远的过去、对那个她记忆中风华正茂、眼神坚定的身影诉说,语气中混杂着骄傲、心疼与无可奈何的哀伤。
她将目光从城城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堆跳跃闪烁、却无法驱散心底深处寒意的篝火,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与内心翻涌的情绪做最后的搏斗。跳动的火焰在她深邃的瞳孔里明明灭灭,仿佛映照着她起伏不定、波澜壮阔却又归于沉寂的心绪。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强行恢复了之前的清明与冷静,一种属于研究者的理性决断重新占据主导,那是一种在极端环境下磨砺出的、近乎冷酷的生存智慧,只是那眉宇之间,无法掩饰地笼罩上了一层更深、更浓的疲惫与一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般的灰败之气,仿佛秋日最后一片挂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枯叶。
“孩子,我的时间不多了。”苏婉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仿佛在陈述一个关于陌生人的、与己无关的医学结论,但那双看着火苗的眼睛深处,却掠过一丝对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不易察觉的怅惘。“长年累月地困在这暗无天日、辐射远超安全值、充斥着各种未知瘴气和变异孢子的谷底,呼吸着混杂**与未知微生物的空气,饮用着虽然过滤却依旧可能含有微量毒素的地下河水……再加上……早年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时留下的一些始终未能痊愈、每逢阴湿天气便钻心疼痛的旧伤,以及精神上长期与世隔绝、担忧牵挂、目睹同伴和亲人相继离世的煎熬……我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强弩之末。”她说话时,气息明显有些不匀,偶尔需要微微停顿才能继续。她甚至微微抬起那只布满褶皱和斑点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和膝盖的几个位置,那里似乎常年在隐痛,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僵硬感。“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能量正在快速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所剩无几。它……快要走到尽头了。”她的话语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坦然接受,以及一丝未能亲眼见到建国、未能亲眼看到小雅平安离开的深深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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