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华如霜。
萧府后院,一株老桂树下,石桌之上并未摆放酒菜,而是铺开了一卷卷泛黄的竹简,以及一个精巧的微缩沙盘。
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赫然便是整个神州舆图的缩影。
江昊一袭玄色常服,安然落座,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划过,仿佛在抚摸着自己的江山。他并未急着开口,只是将几卷从沛县府库中调来的、关于本地钱粮赋税的账册,推到了对面。
“月华姑娘,请。”
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萧月华今日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清丽的容颜在朦胧的月光与烛火映照下,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空谷幽兰。她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烁着棋逢对手的兴奋与光彩。
她没有丝毫忸怩,素手轻扬,便开始翻阅那些枯燥的账册。她的速度极快,玉指划过竹简,目光所及,仿佛那些繁杂的数字便自动在脑海中排列组合,化作清晰的脉络。
“沛县去岁入库钱粮,账面总计三万七千石,实收三万九千石。多出的两千石,是县中几大宗族为修缮泗水亭所献,此为‘献纳’,未入正账,以避郡府摊派,此法虽违律,却合人情。”
“然,出账却有蹊跷。修缮水利支三千石,吏员俸禄支五千石,军备支八千石……各项加总,竟有近四千石的亏空,账面上却以‘损耗’二字一笔带过。这‘损耗’,未免也太大了些。”
她一边说,一边取过算筹,纤纤玉指拨动间,清脆的撞击声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不过片刻,她便抬起头,清澈的眸光直视江昊:“这亏空,十有**,是落入了仓储官吏与地方豪绅的私囊。只需彻查近三年的粮仓出入记录,与各乡亭上报的田亩实产进行比对,便能揪出蛀虫。”
一番话,条理清晰,直指要害。
就连一旁侍立、对这些文书之事素来不感兴趣的卫庄,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
江昊含笑点头,不置可否,只是又抛出一个问题:“若以你为户部尚书,朕要你在三年之内,令帝国府库收入翻上一番,同时,民不加赋,你当如何?”
这才是真正的考校。
民不含怨,而国库充盈,这是自古以来所有帝王与名相的终极梦想,却也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萧月华闻言,黛眉微蹙,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她思索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她起身走到沙盘前,葱白玉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时而指向南方的鱼米之乡,时而点向北方的矿产之地,时而又划过连接东西的商道。
“启禀主公,欲要国富,无外乎开源、节流、增效三策。”
“节流,便是如方才所言,严查贪腐,堵住所有账目漏洞。此事需设‘审计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直接向主公负责,方能有效。”
“开源,则在‘商’。废除各地关隘重税,鼓励商贾流通。官府可成立‘盐铁总行’,将盐、铁这两项暴利之物收归国有,其利百倍于农税。同时,开辟海路,与海外诸夷互通有无,以我神州之丝绸、瓷器,换取其黄金、香料,此为国之大利。”
“增效,则在‘人’与‘地’。兴修水利,推广良种,以增田亩之产出。同时,编户齐民,将所有人口纳入黄册,依丁壮授田,确保无一分土地荒芜,无一个壮丁游离于册外。”
她侃侃而谈,将一个庞大的帝国财政蓝图,描绘得清晰无比。其见识之深,格局之大,已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县吏族妹的范畴,便是放眼咸阳朝堂,也足以让九成以上的公卿大臣汗颜。
萧何在一旁听得是心潮澎湃,与有荣焉。有此族妹,何愁他萧氏不兴!
江昊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
萧月华的对策,已是这个时代所能想到的极致,堪称完美的答卷。
可惜,她遇到的是自己。
“很好。”江昊抚掌赞叹,待萧月华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时,他话锋陡然一转。
“但,还不够。”
萧月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你的所有计策,都基于一个前提——‘账目’。可天下的账,真的能算清吗?”江昊拿起一枚代表“国库”的金色棋子,淡淡道,“一本账,只能记收入与支出。一本账,便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做出假账。你设审计司,查得了一县,查得了一郡,可能查清天下三十六郡,成千上万的仓储府库吗?”
萧月华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这确实是所有财政体系的根本难题,人力有时而穷,监督,永远无法覆盖每一个角落。
“那依主公之见……”她虚心求教。
江昊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他伸出两根手指,缓缓道:“很简单。从今日起,废弃单账,改用‘复式记账法’。”
“复式记账法?”萧月华美眸中满是困惑,这个词,她闻所未闻。
“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江昊用最简洁的语言,阐述了这个划时代的会计学原理,“任何一笔钱粮的流动,都必然有两个去处。你从国库支出一笔钱,这笔钱便会进入另一个账户。我们将这两个流动同时记录在案。如此一来,天下所有账目便构成了一张大网,任何一处出现问题,都会导致整张网的不平衡。到那时,根本无需派人去查,只需看账目本身,便知何处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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