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底与码头的木桩,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绳索被抛上岸,固定在满是豁口的系缆柱上。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焦糊味,混着尸体腐烂的恶臭,猛地灌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几个刚探出头的新兵,当场就弯下腰,哇哇地吐了出来。
没人笑话他们。
因为就连李云龙这样的老兵油子,此刻也是脸色发白,喉结上下滚动,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李逍遥第一个跳上了岸。
脚下的水泥地,是温的,还带着一种古怪的黏腻感。
他低头看了一眼。
码头上,铺着一层暗红色的、半干涸的浆状物。
分不清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都下来!快!动作快!”
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吼声传来。
战士们鱼贯而出,迅速在码头上列队。
可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不是一座城市。
这是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烟的废墟。
入眼之处,全是断壁残垣。烧成黑炭的建筑骨架,像一根根巨兽的肋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街道上,铺满了砖石瓦砾,还有扭曲变形的黄包车、烧得只剩铁壳的汽车。
一队队眼神麻木、浑身硝烟的士兵,抬着担架,从他们身边沉默地走过。
担架上盖着粗糙的白布。
但血,早已浸透了白布,顺着担架的边缘,一路滴滴答答,在地上留下一条新鲜的、湿漉漉的痕迹。
空气中,除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还回荡着一种永不停歇的、沉闷的轰鸣声。
“轰——!”
远处江面上,一艘巨大的钢铁怪兽,喷吐出了一团橘红色的火焰。
几秒钟后,远处的城区里,一栋还算完整的大楼,猛地一颤,随即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碎的饼干,轰然垮塌。
大地,跟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李云龙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一根电线杆,稳住身形。
他抬头看着那艘横在江面上的日军巡洋舰,腮帮子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样。
“他娘的……”
他只骂出这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在晋西北,他们见过鬼子的山炮,见过鬼子的飞机。
可跟眼前这玩意儿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这不是打仗。
这是屠宰。
用钢铁,对血肉进行的,最直接、最残忍的屠宰。
一个穿着中央军军服、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少校军官,快步走了过来。
他的脸色,是一种长期失眠和营养不良导致的蜡黄,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是独立旅的弟兄吗?”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逍遥上前一步,敬了个军礼。
“独立旅,李逍遥。”
那少校回了个礼,动作有些僵硬。
他看着眼前这支虽然风尘仆仆,但军容严整、眼神里还带着锐气的部队,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但随即,就熄灭了。
“欢迎你们。”
他说着欢迎,语气里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我叫陈明,是88师的营长。奉命来接应你们。”
他转过身,指了指远处那片火光最密集、爆炸声最连绵不绝的区域。
“跟我来吧。”
“你们的阵地,在那边。”
队伍,开始在废墟中穿行。
越往前走,战争的痕迹就越是惨烈。
一截被炸断的人类手臂,挂在路边的电线上,还在往下滴着血。
一个穿着旗袍、早已没了声息的女人,半个身子被压在倒塌的墙壁下,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同样没了气息的婴儿。
战士们的拳头,越攥越紧。
他们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许多年轻战士的眼睛,都红了。
他们终于亲眼看到了,鬼子,到底在这片土地上,犯下了什么样的罪行。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巨大的、被炸塌了一半的仓库里。
这里,是临时的前线指挥部。
仓库里,挤满了伤兵,空气中全是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味。
陈明少校领着李逍遥,走到一张铺着地图的桌子前。
他拿起一支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这里,大场镇。”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我们淞沪战场的血肉磨坊,真正的绞肉机。”
“你们的任务,就是接替已经打光的524团,守住这片阵地。”
他抬起头,看着李逍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那是一种,近乎于怜悯的情绪。
“李旅长,我知道你们在忻口打得好,是英雄部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但是,忘了你们在山西是怎么打仗的。”
“在这里,没用。”
“在这里,人命……是用秒来计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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