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的辽东,秋脖子短,刚进农历八月,风里就带了凛冽的哨音,刮过鸭绿江江岔子,吹得丹东乡下这片苞米地哗哗作响,像无数冤魂在拍巴掌。李老太那三间破旧的草房,就孤零零杵在这片喧闹的荒凉里,像个被遗弃的土坟。
李老太在这屋里熬了快十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骨头缝里的风湿痛和心口那颗“鬼胎”(她管她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胸闷叫这个)把她从一个利索人磨成了一截枯木。脸上是刀刻的褶子,眼里是浑浊的汤子,只有提起“白仙”时,那眼底才会微弱地闪一下光,像快燃尽的炭。
供桌摆在东屋墙角,常年烟雾缭绕,一块红布蒙着个牌位,看不清字迹,只隐约有个刺猬的模糊形状。供品简单,有时是半个馒头,有时是一小撮新米,逢年过节才有块指头大的肥肉。日子艰难,但这份供奉,李老太没断过。村里人背后都嚼舌根,说李老太魔怔了,信那玩意儿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药使?九七年了,城里都讲究科学,电视里天天放,她还搞这封建迷信一套。这话也传到她儿子金宝耳朵里,金宝在镇上农机站开拖拉机,算是半个公家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妈,那玩意儿……要不撤了吧?让人说道。”金宝上次回来,看着那供桌,眉头拧成个疙瘩。
李老太浑浊的眼睛一瞪,虽没力气,却自有股执拗:“你懂个屁!没有白仙护着,我早死了八百年了!你们不管我,还不兴有个仙家疼我?”
金宝噎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不是不孝,只是穷,镇上的家也挤巴巴,媳妇为此没少跟他吵。把老娘接去?哪那么容易。这成了李老太的心病,也是金宝的隐痛。
那天夜里,风特别大,吹得破窗棂纸呼哒呼哒响,像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想钻进来。李老太的病势沉了下去,胸口那块大石头仿佛增了倍,压得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骨头里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又酸又痛。她觉得自己大概熬不过这个晚上了,昏沉中,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金宝小时候胖乎乎的脸蛋,闪过死鬼老头子的模糊影子,最后都化成了对那漆黑冰冷的未知的恐惧。
也就在这半昏迷的当口,她做了个梦。
梦里,雾气昭昭的,看不真切。一个穿着白袍子,胡子眉毛也雪白的老头,不知怎么就坐在了她炕沿上。老头没说话,眼神慈祥又带着点悲悯,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老头从袖子里摸出个布包,展开,里面是长长短短、亮闪闪的银针。那针细如牛毛,却闪着寒光。老头手指捻动,一根根银针就那么轻飘飘地扎进了她的额头、胸口、胳膊腿……奇异的是,不觉得疼,只有一种酸、麻、胀的感觉,像冻僵的土地遇到了春风化雨,那股子纠缠她多年的阴寒病气,仿佛正被那些银针一点点逼出体外。她甚至能“听见”病气丝丝缕缕蒸发的声音。
第二天,日头爬上窗棂,明晃晃地刺眼。李老太竟自己醒了过来。多少年了,她没有这样自然醒过,通常都是被疼痛唤醒的。她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活动手脚——那股沉疴竟真的卸去了大半!身子轻得像是能飘起来。她不敢相信,猛地坐起,低头看去,只见额头、手腕、脚踝处,赫然有着几个淡淡的红点,像刚被蚊虫叮咬过,又像是针眼,微微凸起,带着些许麻痒。
奇迹,真是仙家显灵了!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掀开被子就要下炕给白仙磕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供桌底下,她整个人僵住了。
供桌那常年积着灰尘的角落阴影里,一只刺猬正蜷缩在那里睡觉。这刺猬非同一般,个头有老海碗那么大,刺是灰白相间,油光水滑。最奇的是,它那身尖刺上,沾着细密的、亮晶晶的露水珠子,仿佛刚从雾气深重的野外归来。几片嫩绿的、带着锯齿边的草叶子碎片和些许淡黄色的草药屑,黏在它的刺间和爪子上。那刺猬睡得极沉,小肚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对李老太的注视毫无所觉。
李老太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不是哭,是那种憋屈了太久,终于被神明垂怜的宣泄。她噗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朝着供桌和那只沉睡的刺猬,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着,语无伦次,尽是感激。
自那以后,李老太的供奉更加虔诚。甚至把金宝偷偷塞给她买止痛片的几块钱,都换了更好的供品。她的身体一天天见好,脸上竟有了些血色,也能自己慢慢走到院子里晒太阳了。村里人见了,啧啧称奇,那风言风语便转了向,开始有人说,或许那白仙,真有点门道。
然而,福兮祸所伏。九七年的农村,“破除迷信,崇尚科学”的风头依然很紧。镇上下来宣传的干部,大会小会地讲。村里那个新上任的民兵连长,姓赵,是个二愣子,一心想要做出点成绩,便盯上了李老太这家。
消息是金宝带回来的。那是个傍晚,金宝骑着他那辆破二八大杠,风风火火从镇上赶回来,脸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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