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当饲养员三十年了,就快退休。他脸上皱纹深得能藏住整个东北的风霜,背微微驼着,走起路来左腿有点跛——那是十年前救一只跌进熊山的流浪猫时摔的。他熟悉园里每只动物的脾气,给它们都起了名字。猛兽区最里头那只叫“大花”的东北虎,是老周亲手喂大的。如今大花也老了,毛色暗淡,动作迟缓,整天趴在假山阴影里,只有喂食时才懒洋洋地站起来。
事情是从九月初开始的。
那夜闭园后,老周照例巡视。秋风乍起,刮得枯叶满地打滚。走到猛兽区时,他隐约听见一阵哭声——尖细、悲切,像是婴儿扯着嗓子在嚎。老周心里一紧,这虎区哪来的婴儿?他打着手电四处照,声音却又停了。
第二天夜里,哭声又来了。这次老周听得真切,确确实实是婴儿啼哭,从东北虎展区方向传来。他浑身汗毛倒竖,壮着胆子往虎区走。月光下,大花静静地趴在假山下,似乎睡熟了。
第三天,老周留了个心眼,闭园前偷偷打开了监控。他家就住在动物园后面的职工宿舍,深夜十一点多,他披上外套,溜回值班室调取监控录像。
屏幕上,月光如水银般泻在虎区。凌晨一点左右,大花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玻璃幕墙前——那面玻璃后本是游客通道,此时空无一人。老虎仰起头,喉咙剧烈起伏,发出一阵阵声音。监控是带录音的,老周戴上耳机,那声音直钻心底——分明就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悲切得让人心头发颤。
老周一夜未眠。
次日,他去找了老园长。园长也快退休了,头发花白,坐在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里,听老周说完,长久地沉默着。窗外,秋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
“这事,本不该再提的。”老园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九五年,也是这样的秋天,有个婴儿被放在了虎区。”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
“那对父母,说是打工的,孩子有病,治不起,就趁闭园前偷偷把孩子放进了虎区。”老园长点起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变得模糊,“等我们发现时,母虎——就是大花的母亲——正围着婴儿打转。婴儿哭得厉害,母虎受了惊,躁动不安。”
“后来呢?”
“我们及时救出了孩子,孩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但母虎在那之后行为异常,第二天一早,我们发现她踩死了自己刚出生两个月的一只幼崽。”老园长深吸一口烟,“就是大花的同胞兄弟。”
老周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从那以后,母虎每年到了那个日子,都会在夜里发出那种像婴儿哭的声音。大花那时虽然还小,但也许记住了这一切。母虎死了,现在轮到她了。”
“那天是哪天?”老周问。
老园长掐灭烟头:“就明天,十月十七号。”
老周年轻时在长白山下的小村庄长大,听老人讲过,虎通灵性,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能记住人记不住的恩怨。村里有个传说,老虎若是含冤而死,或者目睹至亲惨死,它的魂就会困在原地,年年哀哭,直到有人替它解开这个结。
那晚,老周又去了虎区。秋风更紧了,吹得树枝噼啪作响,像是无数鬼魂在拍手。大花依旧趴在假山下,但老周感觉它今晚格外焦躁,不时抬头四望,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午夜时分,哭声再起。
这次老周就站在玻璃幕墙外,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大花仰头“哭嚎”。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不似虎啸,确确实实是人类的婴儿啼哭,悲切至极,仿佛承载了二十年的哀伤。
老周突然想起自己早夭的儿子——如果还活着,今年该二十五了。那孩子出生时呛了羊水,在县医院哭了一夜,哭声就和今晚大花的哭声一模一样,尖细,无助,像是知道自己命不久长。儿子走的那天,老周抱着小小的尸体,在医院走廊里坐了一夜,一言不发,直到天亮。
第二天,老周请了假,去了市档案馆。他在那里泡了一整天,翻找1995年的旧报纸和地方志。终于在泛黄的《辽沈晚报》一角,找到一则简短的消息:“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七日,一婴儿被弃于动物园虎区,工作人员及时救出,未造成伤亡。”报道只有百余字,没提母虎踩死幼崽的事。
老周又去拜访了几位早已退休的老员工,拼凑出了更完整的故事:那对弃婴的父母始终没找到,婴儿后来被送往福利院,据说不久后就因病夭折了。而母虎在事件后行为异常,不仅踩死幼崽,还时常在深夜发出怪声,园方曾考虑实施安乐死,但最终只是将它单独隔离,直到它三年后自然死亡。
“那母虎死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虎区入口,就是当年放婴儿的地方。”一位退休的老饲养员告诉老周,“像是还在等什么。”
十月十七号晚上,老周买了瓶白酒,独自坐在值班室里喝。窗外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诉苦。他知道大花此刻一定又在“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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