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营区外旷野的凉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尘气息,从敞开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顽皮地掀动着桌面上摊开的几份训练报告。
纸张的窸窣声,原本是夜晚办公室常有的背景音,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高城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几分不羁和自信的笑容,像是被这阵风骤然吹散了。他的下颌线绷紧,眉峰蹙起,原本轻松甚至带点调侃的气氛瞬间被抽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牢牢锁定在史今身上,那眼神里蕴含的不再是平日的欣赏或随性,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近乎灼人的认真。
“我的三班长啊,”高城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闷雷,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史今的心坎上,
“你能告诉我,部队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评判一个班长的去留呢?”这问题像一把冰冷的、裹着棉布的重锤,看似无声,却震得人肝胆俱颤。
史今的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要埋进作训服的衣领里。他不敢去看连长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紧握在膝盖上、指节发白的手。
那双手,曾经无数次在训练场上托起过战友,在器械上磨出了厚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着,泄露着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高城的追问并未停止,反而像出膛的子弹,带着更猛烈的冲击力:“难道你真的想就这样抛弃我们吗?放弃你自己吗?”这句话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史今苍白的面容,也刺痛了一旁许三多的神经。
高城的情绪似乎达到了临界点。他的身体难以察觉地微微战栗着,宽阔的肩膀绷得像一块岩石,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那只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紧而泛出青白,手背上虬结的筋脉清晰可见,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翻腾的愤怒与巨大的失望。
昏黄的台灯光线斜斜地打在史今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抖动的睫毛。他的脸庞在光影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所有的血色都被抽离。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一滴,两滴…接连不断地砸在磨得发亮的木质桌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润痕迹。他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玻璃渣,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连长,我能照顾好我自己,我可以的……”这声音轻飘飘的,却又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三多像一尊石像般僵坐在角落的折叠椅上,只有那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翻涌。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呐喊的万分之一:“你不能!班长你不能!”他多么想吼出来,像在训练场上那样拼尽全力。
然而,他的嘴唇如同被无形的强力胶死死封住,无论内心如何嘶吼,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盯着史今低垂的侧影,眼神里交织着深不见底的痛苦、焦灼的无奈,还有一丝不被理解的委屈。那股沉重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高城突然爆发了,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激动和痛心:“你你可以个屁!”
许三多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扭过头,眼神第一次带着不加掩饰的、近乎恼怒的火焰射向连长。他用眼神急切地示意:“别说了!连长,求您别再说了!”他当然明白连长的心,那是恨不能替史今扛起一切的关切。可是,有些坎,有些痛,只有身处其中的史今自己才能咀嚼透彻,才能最终跨过。
是的,班长什么都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部队的规则,明白自己肩上的伤、逐年下降的体能数据意味着什么,更清楚在钢七连这个尖刀连队里,一个班长的位置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就是放不下啊!放不下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他的老班长,老马。这执念,如同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就像当年在新兵连,面对那个笨拙、懦弱、被所有人视为“拖油瓶”的许三多,史今明明有无数个理由放弃,有无数个更“划算”的选择,但他没有。
他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一点一点,用无尽的耐心和汗水,把那个缩在壳里的“孬兵”揉捏、打磨,最终塑造成了一个挺直腰杆、眼神坚定的军人,带着他走出了那个被自卑和怯懦封闭的世界。
而如今,在许三多心里,史今班长却恰恰是因为他——因为把太多心血倾注在他这个“朽木”身上,耽误了自身的发展,甚至可能因此断送了本该更长久的军旅生涯。
这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许三多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带着愧疚和自责的伤疤。但同时,这道疤也成了支撑他咬牙走过最艰难岁月的力量源泉,让他刻骨铭心地理解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不抛弃,不放弃”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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