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日傍晚,暮色像砚台里被研了整夜的浓墨,稠得能拉出银亮的细丝,顺着窗棂雕花的缝隙丝丝缕缕渗进屋子,在地板上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像宣纸上晕开的笔触。墙角的藤椅积着层薄灰,在昏暗中显出深浅交错的斑驳纹路,椅脚缠着半圈褪色的麻绳,绳结处还沾着去年夏天凉席的草屑,摸上去糙得硌手;书架上的旧书脊微微发卷,泛黄的纸页边缘起了细碎的毛边,被这暮色染得像浸过墨的宣纸,最上层那本《星象图谱》的封皮留着道浅浅的折痕,是艾星凌小时候总爱攥着边角翻看,指腹反复摩挲出的温软弧度,折痕里还卡着半片干枯的槐树叶,是某年秋天夹进去的书签。
连空气都带着种被墨汁浸泡过的滞重感,吸进肺里像含着块湿棉絮,沉甸甸的,混着老木头家具特有的霉味,还缠着凉席晾晒后留下的草木清香,在鼻尖萦绕不散。艾星凌攥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泛白,指腹因用力而硌出三道清晰的红痕,像被细铁丝勒过,连指节处的皮肤都绷得发亮,能看见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电话听筒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压出半圈月牙形的印子,那点凉意却穿不透皮肤下汹涌的焦虑——她掌心里全是汗,黏糊糊地裹着听筒,听筒上的防滑纹路都被浸得模糊了,塑料外壳泛着层水光,像揣着团烧得正旺的炭火,连指尖都在微微发烫,指腹的薄茧都透着热意,连带着耳垂都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像被晚风里藏着的火星燎过,又烫又麻。
她站在客厅中央,后背对着半开的阳台门,晚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扫过耳廓时带着点痒,像有只小虫子在爬,可她连动都没动。眼睛死死盯着茶几上那只倒扣的玻璃杯,杯底的水珠顺着桌沿往下淌,在木头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滴没干透的墨,水珠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嗒、嗒”,像敲在人心上的小锤子。
“星凌啊,你两个弟弟待会儿过来接你,爸给你准备了个惊喜。”电话那头,父亲艾宁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种刻意扬高的轻快,像有人在他喉咙里塞了团浸过水的棉花,字句都显得发闷,尾音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可那尾音里藏不住的微颤,艾星凌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像平静湖面下突然翻涌的漩涡,让她心里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里钻。
挂了电话,听筒“咔哒”一声归位,那轻响却像重锤敲在心上,震得她耳膜嗡嗡直响,眼前甚至闪过一阵发黑。艾星凌背靠着玄关冰冷的瓷砖墙,墙面上刚擦过的水渍还没干透,印着几道歪歪扭扭的水痕,像谁在上面画了几道潦草的符咒。凉意顺着薄薄的真丝衬衫往上爬,钻进脊背的骨缝里,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可这点凉意在心口那片灼灼的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团火像揣了个小太阳,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疼,连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心脏像被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每跳一下都带着钝痛,像有根细针裹着滚烫的蜡油,一下下往肉里扎。连呼吸都变得艰难,吸进肺里的空气仿佛掺了沙,刮得喉咙发紧,她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口,指腹下的布料都被冷汗浸得发潮,黏在皮肤上,难受得像裹了层湿棉絮。视线落在玄关柜上那盆蔫了的绿萝上,叶片上的黄斑在昏暗中像块块补丁,看得她眼睛发酸,鼻尖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她最害怕的事还是要来了。堂妹艾漠,瞒着所有人,偷偷扎进了地防军那片陌生的土壤里。而自己,作为被家族长辈们挂在嘴边的“优秀堂姐”,不仅早就知情,甚至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像星星一样亮的光时,竟因一时的犹豫——怕伤了她眼里的光,又怕拦不住那股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冲劲——眼睁睁看着她跨进了征兵处的大门,没能伸出手拉住她。
尤其是前天那场北海道之战便是最好的证明。
恐惧像株疯长的墨绿色藤蔓,带着倒刺,悄无声息地缠上喉咙,越勒越紧,勒得她连呼吸都发紧,脖子上的动脉突突地跳,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肺里像是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坠着,连站直身体都觉得费力,她忍不住往墙上滑了滑,后背抵着瓷砖的冰凉,才勉强稳住身形,可双腿还是软得像没了骨头。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秒针的金属尖端刮过钟面,发出细锐的摩擦声,像支淬了冰的小凿子,一下下凿在艾星凌紧绷的神经上。那声音钻进耳道,顺着耳蜗缠上脑仁,在空旷的客厅里荡开,撞在米白色的墙壁上又折回来,带着股闷重的回响,把空气搅得发紧,连呼吸都得跟着那节奏喘,多吸半口都觉得胸口堵得慌,像被塞进半湿的棉絮,又沉又闷。
二十七日九点三十一分,楼下骤然传来的汽车刹车声像道淬了毒的寒光——“吱——”的长鸣拖得又尖又颤,在寂静里炸开,像把生锈的刀在铁板上硬生生刮过,不仅劈开了屋内的死寂,更像直接剜在她心口最软的地方。艾星凌猛地一颤,攥着衣角的手指瞬间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指节泛白得像块冷玉,连带着小臂都泛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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