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李宅的门楣并不显赫,甚至有些陈旧,青砖斑驳,门环上带着暗沉的铜绿,与西乡王有财那朱门高墙的气派截然不同。沈砚秋只带了一名贴身衙役,身着常服,站在门前,能清晰地听到院内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衬得四周愈发静谧。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草木清冷的气息,抬手叩响了门环。
片刻,一名老仆开了门,眼神浑浊却带着审视。沈砚秋递上拜帖,语气平和:“劳烦通禀,米脂知县沈砚秋,特来拜会李老御史。”
老仆看了看拜帖,又打量了一下沈砚秋,并未多言,只道了声“大人稍候”,便掩门进去了。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足够沈砚秋将王书吏之前所述关于李之藻的信息在脑中再过一遍——因不满官场**,尤其是与阉党有关联的官员沆瀣一气,于天启年间愤而辞官,归隐米脂,平日闭门谢客,只与少数几位气味相投的旧友往来,与徐光启有书信之交。这是一个可能极度厌恶官场现行规则,却又未必完全心灰意冷的老者。
门再次打开,老仆侧身引客:“老爷请沈大人书房相见。”
穿过打扫得干干净净却略显萧瑟的庭院,沈砚秋被引入一间书房。屋内陈设简朴,书籍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墨锭的味道。一位清癯的老者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并未起身,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只是抬眼看向走进来的沈砚秋。他须发皆白,面容带着久经风霜的沉静,唯有一双眼睛,锐利依旧,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人心。这便是李之藻。
“学生沈砚秋,见过李老先生。”沈砚秋执的是晚辈礼,姿态放得很低。
李之藻放下书卷,声音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沈大人新官上任,不在县衙处理公务,怎有闲暇到老夫这陋室来?”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学生初来乍到,于米脂民情所知尚浅,早闻老先生德高望重,熟知地方利弊,特来请教。”沈砚秋不慌不忙,在老者示意的凳子上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坦然。
“请教?”李之藻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老夫一介乡野闲人,不问世事多年,恐怕要让沈大人失望了。米脂之事,自有知府大人、王府管家,还有那些乡绅耆老为大人分忧。”
这话里带着明显的讥讽,暗指当前米脂官绅勾结的现状。沈砚秋听出来了,却不接这话头,反而从袖中取出那份他亲笔拟定的《米脂县赋税厘革疏议》抄本,双手递上:“学生不才,近日走访乡里,见民生多艰,赋税混乱,心中难安,草拟了一些浅见,恳请老先生不吝斧正。”
李之藻目光在那卷纸上停留一瞬,并未立刻去接,只淡淡道:“赋税乃朝廷定制,岂是轻易可变?沈大人年轻气盛,有为民之心是好事,只是这地方上的水,深得很,莫要一不小心,淹没了自己。”
“水深,方能养鱼。却也容易藏污纳垢。”沈砚秋保持着递呈的姿势,语气依旧恭敬,话锋却微微一转,“学生听闻,老先生当年在京,便是因看不惯这‘污垢’,才挂冠求去。学生虽年轻识浅,却也不敢忘读书人之本分,既食朝廷俸禄,见百姓受苦,若因水浑而畏缩不前,于心何安?”
李之藻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终于伸手接过了那卷《疏议》,展开,目光快速扫过。起初神色尚是平淡,随着阅读,他的眉头渐渐蹙起,手指在“清丈田亩”、“严查诡寄”、“定火耗、禁羡余”等字句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余纸张翻动的轻响和窗外偶尔的鸟鸣。沈砚秋耐心等待着,他知道,这份融合了现代税收理念与对明末积弊洞察的方案,对于李之藻这样有经验、有良知的老臣而言,冲击力绝不会小。
良久,李之藻缓缓放下《疏议》,抬眼看向沈砚秋,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你这章程,倒是有些见识,直指要害。不过,你可知道,推行此事,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西乡的王有财,南乡的赵家、钱家,还有他们背后那位赵管家,乃至延安府里坐着的某位大人,他们会如何反应?你区区一个七品知县,可能承受?”
“学生已知。”沈砚秋平静回答,“就在昨日,已有乡绅托人传话,以罢缴赋税相威胁。”
“哦?”李之藻眉峰一挑,“那你待如何?”
“他们怕的是‘查诡寄’,断了他们逃税盘剥之路。学生便以其之道,还施彼身。”沈砚秋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份薄册,那是王书吏整理的关于王有财等人“诡寄田粮”的初步线索摘要,“他们若敢罢缴,学生便敢将这些年来,他们如何利用‘诡寄’手段,隐匿田产、逃避正税、转嫁负担于小民的证据,一桩桩、一件件查个水落石出。到时,看是他们罢缴的罪名大,还是他们历年逃税、欺压百姓的罪过大!”
李之藻接过那薄册,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凝重。上面虽然只是线索摘要,但时间、地点、涉及人物、大致田亩数量都清晰罗列,绝非空穴来风。他沉默片刻,将薄册轻轻放在《疏议》之上,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沈砚秋的目光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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