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
一声尖利阴冷的喝问,如同淬了冰的鞭子,骤然抽破了乾清宫早朝时那点表面上的平静。满殿文武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站定不久的沈砚秋身上。
开口的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魏忠贤。他并未像往常那般站在御座之侧,而是直接立于丹陛之下,身着簇新蟒袍,双手拢在袖中,狭长的眼睛眯着,目光却如毒蛇信子般钉在沈砚秋脸上。整个大殿的气氛霎时凝固,连官员们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沈砚秋心头猛地一沉,指尖下意识地蜷紧,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升。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毫不掩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翻腾的心绪平复下来,越是大难临头,越不能自乱阵脚。他稳步出列,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臣在。”
魏忠贤并未让他把礼行完,便向前踏出一步,逼近了些,那尖细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咱家问你,你既蒙圣恩,协理辽东军备也有些时日,可敢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说个清楚明白!为何朝廷年年往辽东调运粮秣,数额巨大,可宁远、锦州前线的将士,仍时有饥馑之报,甚至传出以草根树皮充饥?嗯?!”
他最后一个“嗯”字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质问和威压,仿佛已经给沈砚秋定了罪。
“辽东乃九边重镇,军粮乃维系根本!如今这般境况,是你沈郎中调度无能,还是其中另有隐情,中饱了某些人的私囊?!”魏忠贤根本不给他喘息和思考的机会,语速极快,句句诛心,“今日,你若拿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给不出一个解决这军粮困局的法子,那便是你通敌误国,其心可诛!”
话音落下,整个乾清宫落针可闻。一些官员低下头,不敢与魏忠贤或沈砚秋有任何眼神接触;另一些,尤其是阉党成员,则毫不掩饰地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东林一系的官员大多眉头紧锁,面露忧色,却无人敢在此时出头。谁都知道,魏忠贤这是借题发挥,要将之前运粮劫案未能彻底扳倒沈砚秋的恶气,连同对他插手军务的忌惮,一并清算。这顶“通敌误国”的帽子一旦扣实,便是万劫不复。
高踞御座之上的崇祯皇帝,面色阴沉,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的扶手。辽东军粮问题确实是他的一块心病,魏忠贤此刻发难,虽知其意在排除异己,但若能借此逼出个解决之道,倒也乐见其成。他沉默着,目光落在沈砚秋身上,带着审视与压力。
沈砚秋能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含义各异的视线,如同无数细针扎在身上。他心跳如鼓,后背的官袍下,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魏忠贤此举,狠毒至极。军粮问题牵扯甚广,从征收、运输、储存到发放,各个环节盘根错节,利益纠缠,岂是他一个刚接触军务不久的职方司郎中可以厘清、解决的?对方就是要用一个无解的难题,在三日限期内将他彻底压垮。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气血压下,脑中飞速运转。硬扛指责无用,空谈道理更无用。魏忠贤要说法,要方案,那便给他!只是这说法和方案,必须跳出对方预设的陷阱,打在对方的七寸上。
他再次躬身,声音比方才更沉静了几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九千岁明鉴,陛下明鉴。辽东军粮缺口,确为实事。然此缺口,并非调运数额不足所致。”
“哦?”魏忠贤阴恻恻地打断,“不是调运不足,难道是我大明粮仓空了,还是边军将士食量惊人了?”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沈砚秋不为所动,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魏忠贤,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据臣初步核查,军粮缺口,主因有三。”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其一,路途损耗。自漕运转陆路,千里输粮,山高路远,车马颠簸,雨淋日晒,更有沿途盗匪窥伺,劫掠时有发生。此一项,损耗往往高达三成!”这个数字他刻意提高了一些,既是事实,也为后续指责阉党克扣留出空间。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其二,**克扣。粮秣经手环节众多,各级官吏、乃至军中蠹虫,层层盘剥,以次充好,虚报损耗。臣虽未及详查,但据过往案例推测,此项损耗,恐亦不下两成!”他没有直接点出阉党,但“各级官吏”四个字,足以让许多人心中一跳。
最后是第三根手指:“其三,亦是根本之困,在于辽东本地粮草难以自给。土地贫瘠,气候苦寒,加之战事频繁,民户流散,军屯亦多有荒废。仅靠关内输血,纵无前两项损耗,亦难满足十数万边军长久之需。此乃结构性之困,非单纯增调粮秣可解!”
他这番话条理清晰,数据虽为估算,却切中要害,将问题的复杂性层层剥开,并非简单的“调度无能”或“中饱私囊”可以概括。一些中立官员不由得微微颔首。
魏忠贤脸色更加阴沉,他没想到沈砚秋不仅没有慌乱辩解,反而如此系统地分析了问题,这让他后续的逼迫有些无处着力。他冷哼一声:“巧言令色!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为你自己开脱!损耗?克扣?你有何实证?至于辽东本地产粮不足,更是废话!难道你有办法让那苦寒之地凭空长出粮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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