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些新旧不一的账册封皮上划过,那点暗红印记的冰凉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堂内重新响起的算盘声变得有些稀疏拉拉的,几个书吏低头翻着文牍,眼角的余光却都似有似无地瞟向他这边。张慎言方才那番看似提携、实则逼站队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涟漪虽暂歇,水底的暗流却已搅动。
他正欲沉下心来,先理一理盐税账目的头绪,堂外那熟悉的、带着几分刻意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急,也更不容忽视。
崔应元去而复返,这次连表面的客套都省了。他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嘴角下撇,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绯色官袍的宽大袖摆随着他的步伐甩动,带起一阵风,直冲到沈砚秋的公案前,几乎将旁边一架插着令签的架子撞倒。
“沈郎中!”崔应元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金石摩擦的刺耳感,“本官方才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事,需得与你分说清楚。”
他身子前倾,双手撑在沈砚秋的公案边缘,俯视着仍安坐椅中的沈砚秋。那股混合着昂贵香料与某种阴鸷体息的味道再次浓郁起来,几乎令人窒息。堂内原本细微的声响彻底消失,落针可闻,所有书吏都屏住了呼吸,连算盘珠子都不敢再拨动分毫。
“西北军饷,历年都有成例。”崔应元盯着沈砚秋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压得低,却确保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人能听见,“其中三成,乃是孝敬九千岁的‘常例’。各地边镇,莫不如此。这是规矩,懂吗?”
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沈砚秋眼前用力地晃了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沈郎中新官上任,不懂这里的门道,本官可以理解,也可以教你。” 话语里施舍般的意味浓得化不开,随即转为**裸的威胁,“你只需按旧例办理,将这三成银两,按时、足额,送到该送的地方。本官保你半年之内,头上这顶郎中的帽子,就能换成侍郎的乌纱!”
沈砚秋垂着眼眸,目光落在自己官袍袖口细密的针脚上,仿佛在专心研究那纹路。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许,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明目张胆的贪婪与无耻激起的怒意。三成军饷!那是边关将士赖以活命、御敌的血汗钱!
见他不语,崔应元以为他已被震慑或利诱打动,语气稍缓,却更添了几分阴冷,身体凑得更近,几乎是耳语般道:“如若不然……哼,沈郎中,你在米脂干的好事,真当无人知晓?私调粮饷、结交边将、擅动王府……哪一桩拎出来,不够给你定个‘图谋不轨’的罪名?到时候,只怕你这项上人头不保,你在米脂辛苦经营的那一干‘亲信’,周老憨、王书吏,还有那个姓林的丫头,都得跟着你掉脑袋,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图谋不轨!掉脑袋!这几个字如同冰锥,带着森寒的杀气,直刺过来。沈砚秋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能感觉到背后几道目光瞬间变得灼热,那是属于崔应元带来的随从,如同盯住猎物的饿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再抬眼时,脸上已适时地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恍然”、“惊惧”与“犹豫”的神情。他甚至还刻意让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三成‘常例’?下官……下官确实不知,历任皆是如此办理?西北军饷关乎边关稳定,若骤然削减三成,恐生变故,激起兵士哗变,这个责任……”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一个担忧的空隙,随即又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崔侍郎可否容下官些时日?至少……至少让下官查阅一下往年卷宗,核对此项‘常例’的支用流程、具体数额,以及……以及以往是如何平衡军饷缺口,不至影响边关守御的。待下官理清头绪,再……再行定夺?”
他再次抬出了“查账”这块挡箭牌,语气恭顺,理由听起来也合情合理——新人不懂旧例,需要时间熟悉流程,同时也点出了克扣军饷可能导致兵变的巨大风险。
崔应元眯起眼睛,审视着沈砚秋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谨慎”。他心下冷笑,这沈砚秋果然如干爹所言,是个滑不溜手的角色,不见兔子不撒鹰。想查账?账目自然是早就做得“天衣无缝”,但其中关窍,岂能真让他一个外人细究?
“卷宗?流程?”崔应元嗤笑一声,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秋,语气充满了不耐与鄙夷,“沈郎中,在这京城,在九千岁跟前当差,有些事,不需要看得那么清楚!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不懂吗?你只管按吩咐办事,天塌下来,自然有九千岁顶着!”
他猛地一挥袖袍,带起一股劲风:“本官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磨蹭!给你三日,就三日!三日后,本官要听到你的准信!若是敬酒不吃……” 他阴恻恻地留下半句话,目光如毒蛇般在沈砚秋脖颈间扫过,随即冷哼一声,转身便走。那两名随从亦步亦趋,如同两道黑色的影子,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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