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永恒的昏暗中,陆鸣的临时斗室寂静如墓。
他被无形的力量按在这“休整”的浅滩上,与判官殿深处那场关乎真相与清算的风暴彻底隔绝。
窗外是凝固的死铁灰色,窗内是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魂火摇曳的死寂。
没有卷宗需要批阅,没有指令需要传达。
昔日握惯了判官笔的手指,如今只能在冰冷的石桌上无意识地敲击,残留的触感早已被无所事事的虚无感吞噬。
文书房相熟的吏员偶尔路过门口,眼神躲闪,点头的幅度克制得如同经过精密测量,旋即匆匆离去,生怕沾染上一丝他身上的“麻烦”气息。
这种被彻底“闲置”的滋味,比后背阴铁般的闷痛更磨人。
它无声地侵蚀着意志,提醒着他此刻的无力。
就像一把刚刚证明过锋芒的利器,却被突然收入鞘中,弃于角落。
他试图翻阅那些硬邦邦的旧档,文字却如烟飘过眼帘,唯有脑海中那抹癸卯年签收单上的金色印泥,如同彼岸花般顽固闪烁,不肯被遗忘。
它还在吗?那份标注“异常”的副本,是沉在档案海底层,还是已被悄然抹去?
秦广、镇魂塔、巡察组……这些词在心底反复灼烧,却撞不开厚重的帷幕。
一种焦灼与无力交织的滞涩感,如同忘川河底的淤泥,缓缓淹没上来。
午后,门被吱呀推开。
老皮枯树皮般的脸探进来,嘶哑的声音像破风箱:“陆鸣?文书房后库积了旧档,处正吩咐,你去搭把手归类。”
陆鸣心头一跳——后库是最底层的杂役活,连小鬼都嫌弃。
但这是“休整”以来,他第一次被允许踏足文书房。
是文仲留的透气孔,还是隐晦的警告?
他压下情绪,垂首应道:“是,皮老。”
文书房后库像判官殿坏死的盲肠。
甜腻的霉味混着潮气,吸入口鼻都觉沉重。
几盏残旧磷灯投下惨淡光晕,照亮飞舞的尘埃和蠹虫碎屑。
低阶吏员们如提线木偶般搬卷,动作迟缓,面色麻木。
陆鸣被派到角落,整理“丙寅至戊辰年功过司奖惩备案”。
尽是数百年前的鸡毛蒜皮:某吏员打翻灯油罚俸,某差役迟到抄阴律……
他搬卷、贴标、归类,动作标准得像没灵魂的机器。
但低垂的眼眸深处,所有感官都绷成了弦:耳廓微颤,从麻木的闲聊中捞信息碎片。
每一次信息的碎片撞入耳中,都在他心底那片死寂的泥潭里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像一个被遗忘在河底的陶罐,默默承接着从水面之上、风暴中心渗漏下来的、已然浑浊的余波。
搬起一捆脆化的卷宗时,他听见:“……天庭巡察组提审了巡察司内务处张主簿,老脸绿得长苔……”
指尖捏卷的力度悄然加重,将那沉重的一捆卷宗无声地搁在冰凉石台上,仿佛搁下了一块压在心口的石头;
取标签纸时,笔尖蘸墨的瞬间,又传来:“……镇魂塔昨夜换防,新阴兵煞气重,眼珠子都不转……”
笔锋在半空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旋即落下,墨迹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如同他心中化不开的疑团;
贴标签的手刚将纸片按牢、抚平,指尖还残留着浆糊的粘腻感,另一句便飘入耳中:“塔里那位……魂火快散了,勾魂索都备着了,就等时辰……”
他的指甲几乎无意识地掐进了卷宗边缘的硬纸壳里,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白痕,随即又迅速恢复如常,仿佛那只是整理旧档时难免得磕碰。
直到那句最关键的“……巡察组盯着秦广私吞魂丹,那才是大案,抵百年修为……”传来,他正将一册卷宗归架的动作猛地一僵,那厚重的册子险些从手中滑落。
魂丹大案,光芒万丈,果然彻底盖过了癸卯年那点微弱的金色旧账。
一股混合着失望与“果然如此”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后背那道旧伤仿佛被无形的冷风刺中,沉闷的痛楚再次蔓延开来,像是在提醒他自身的处境与那塔中将死之人,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
傍晚,陆鸣拖着被后库腐朽气息浸透、仿佛连魂体都沉重了几分的身体回到斗室。
那甜腻的霉味似乎已渗入衣袍纤维,久久不散。
他刚坐下,试图驱散那萦绕不散的陈腐感。
门突然被推开,谢必安探进脑袋,青绿色眼珠滴溜转:“哎哟,真让你去后库了?憋屈了吧!”
范无救沉默地将油纸包按在桌上:“灶房新的,凑合吃。秦广……魂火快散了,就这一两天。”
陆鸣伸去拿饼的手指顿了顿,饼渣簌簌落下。
秦广弥留,金色线索果然被忽略。
是伤势过重,还是灭口在即?
“黑白无常消息还是灵通啊?”阿罗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她倚着门框,靛蓝短衬利落醒目,眼尾上挑:“那疯狗总算要咽气了?省得胡乱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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