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敲过三响,养心殿的烛火还亮着。张秀女攥着衣角站在殿门口,月白色的寝衣衬得她肤色愈发清透,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殿内传来太监低低的通传声:“陛下请张秀女入内。”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迈过门槛,檀香混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想起幼时在家乡闻到的供香——庄重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陛下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翻奏折,明黄的龙袍下摆垂落在脚踏上,绣着的金龙在烛火下似要腾飞。
“臣女参见陛下。”她屈膝行礼,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过来。”陛下头也没抬,笔尖在奏折上停顿片刻,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张秀女小步挪过去,余光瞥见案上堆着的奏章,大多是边关急报,字里行间透着杀伐气。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陛下白日处理朝政,夜里还得批到深夜,此刻烛火映在他鬓角,竟能看见几缕浅淡的白霜。
“会磨墨吗?”陛下放下朱笔,抬眸看她。他的眼神比白日柔和些,少了朝堂上的锐利,多了几分倦意。
“臣女……学过一点。”张秀女慌忙上前,取过砚台边的清水,细细往砚石上滴了几滴,再拿起墨锭顺时针研磨。墨条是上好的徽墨,磨在砚台里发出“沙沙”轻响,与窗外的虫鸣相和,倒添了几分安宁。
陛下靠在榻上看她磨墨,见她手腕轻转,墨汁渐渐浓稠,忽然开口:“你家乡是沧州?”
“是。”她手一顿,墨锭在砚台边缘磕出轻响,“陛下记得臣女的籍贯?”
“去年沧州水患,你父亲带头捐了三成家产修堤坝。”陛下拿起她磨好的墨,重新提笔批注,“奏折里提过你的名字,说你跟着母亲在粥棚里熬了半月粥。”
张秀女心头一热,原来他并非对选秀时的琐事毫无印象。那时她灰头土脸,满手水泡,站在一众华服秀女里像株没打理过的野草,原以为早被忘在脑后。“父亲说,食朝廷俸禄,当为朝廷分忧。”她低声道,磨墨的力道不自觉放轻。
陛下笔下一顿,在奏折末尾落下朱批,掷地有声的“准”字透着决断。他放下笔,接过张秀女递来的茶盏,指尖触到她的手,她像被烫到似的缩回,脸颊瞬间烧起来。
“怕朕?”他挑眉,嘴角竟噙着点笑意。
“不、不怕。”她慌忙摇头,却把帕子绞成了团。其实她不是怕,是慌——像小时候爬树掏鸟窝,刚够到树枝就被父亲撞见的那种慌,心跳得快要撞碎肋骨。
陛下忽然笑出声,那笑声低沉,震得她耳尖发麻。“白日在御花园,你躲在海棠树后看朕射箭,箭偏了三寸,还偷偷撇嘴。”
张秀女惊得抬头,撞进他带笑的眼眸里。原来那时他就看见了!她那日见陛下挽弓时身姿挺拔,心头发紧,偏偏最后一箭擦着靶心飞过,忍不住替他可惜,竟忘了收敛神色。“臣女……臣女是觉得陛下箭法已极准,只是那阵风太急了。”她结结巴巴地辩解,脸更红了。
“哦?那你觉得,朕再射一次,能中靶心吗?”陛下起身,顺手拿起墙上的弓,弦上还搭着支雕翎箭。
“定能中!”她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失言,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绣着的小朵兰花被裙摆遮了大半。
殿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棂“吱呀”响,烛火猛地晃了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陛下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带着草木清气涌进来,吹得她鬓边碎发飘起。他抬手替她别好发间的玉簪,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她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抬头,正撞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
“陛下……”她呼吸一滞,连话都说不全了。
“夜里凉。”他收回手,将窗又关小些,“朕让御膳房备了莲子羹,你尝尝?”
银碗里的莲子羹冒着热气,软糯的莲子混着冰糖的甜,滑进喉咙时熨帖得很。张秀女小口喝着,听陛下聊起沧州的铁狮子,说他年轻时微服私访,曾在狮子旁的茶馆听过说书先生讲岳家军的故事。她没想到,威严的陛下竟也有这样的过往,一时听得入了神,羹汤凉了都没察觉。
“凉了,换一碗。”陛下伸手要接碗,她却抢先捧起,仰头几口喝尽,像小时候抢弟弟的糖块似的。放下碗时,见陛下正看着她笑,她这才想起规矩,脸“腾”地红透,起身就要请罪,却被他按住肩膀。
“在朕这儿,不必总端着。”他的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暖得她心头发颤。“你父亲说你性子直,像沧州的石狮子,看着憨,实则硬气。”
张秀女鼻子忽然一酸。在家时,母亲总嫌她不像别家姑娘那样会撒娇,父亲却总护着她,说直性子好,不藏奸。如今在这深宫里,竟有人懂她这份“憨”。
更漏敲到四响时,陛下让宫女引她去偏殿歇息。走出门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眼,见陛下又坐回案前,重新拿起奏折,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深深的轮廓。她忽然明白,那些看似威严的时刻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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