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肯郡的晨雾还未散尽,康罗伊的马车已碾过碎石子路。
车窗外,两百英亩的麦田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田埂上挤满了人——穿粗布工装的农夫、裹着羊毛披肩的村妇、甚至有几位戴着高礼帽的乡绅,正踮脚往试验田张望。
詹尼掀开车帘,递来温热的薄荷茶:您看,第三排那个穿褐色外套的,是《泰晤士报》的记者。
康罗伊接过杯子,指节在杯壁上叩了两下。
他记得三天前在《纪事晨报》登出赌约时,詹尼捏着报纸的手都在抖:要捐一千镑?
足够买十台纺纱机了。可他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想起在武汉时总爱和她争论的技术公信力——那时她总说数字比金子实在,现在倒要反过来教她:当人们亲眼看见铁犁翻开冻土,一千镑会变成十万镑的订单。
试验田中央,艾米莉正踮脚调整差分机的铜制表盘。
她的裙角沾着草屑,发绳不知何时散了,几缕栗色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
看见康罗伊下车,她猛地挥起手臂,黄铜袖扣在晨雾里划出金弧:湿度18%,风速西南偏北2.3米每秒!
所有参数都和模拟仓吻合!说罢又低头核对转速表,指尖在齿轮间隙游走的模样,像在抚弄情人的发梢。
康罗伊先生!人群里突然炸开一声粗哑的喊。
穿皮围裙的老农场主约翰·霍克挤到最前排,手里攥着柄锈迹斑斑的镰刀,我倒要看看,你这铁疙瘩能不能比我家六个小子更快——他们从会拿勺子就开始割麦!
康罗伊往前走了两步,晨露打湿了他的皮靴。
他望着霍克发红的眼尾,想起匿名信里被墨水洇开的二字,想起上周在曼彻斯特酒窖里,某个戴礼帽的男人压低声音说蒸汽机会抢走上帝的活计。
此刻他笑了,露出当年在书店给顾客包书时的温和:霍克先生,等您看见谷粒进仓时,我请您喝最烈的威士忌——就用您输掉的那一千镑买。
人群哄笑起来。
有个戴破草帽的少年捡起块土坷垃,作势要扔向停在田边的曙光3型。
詹尼的手指在裙摆下蜷起,却见那少年的手突然顿住——他盯着机械上刻的康罗伊工业徽章,又摸了摸自己磨破的袖口。
六点整,教堂的钟声撞碎晨雾。
艾米莉按下铜铃,十台曙光3型同时发出低沉的轰鸣。
履带碾过湿润的泥土,带起细碎的泥点;割刀如银蛇翻舞,麦秆在刀刃下整齐倒伏,像是被无形的手梳理过的金发。
差分机的齿轮在铁壳里轻响,根据实时反馈调整着转速与倾角,储仓的木门打开,金黄的谷粒如溪流般倾泻而入。
人工组的六个霍克家小子挥汗如雨。
最大的男孩不过十六岁,镰刀磕在石头上迸出火星;最小的那个被麦芒扎了手,抹着眼泪继续挥刀。
康罗伊望着他们被晒红的脖颈,想起马丁·李说过的克里米亚的冻土比麦芒更扎人,喉结动了动——等试验结束,他要让詹尼给霍克家送两箱药膏。
正午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
裁判举着测亩仪的手在发抖:机械组完成98%,人工组......41%。
寂静持续了三秒。
接着,人群像被点燃的火药桶。
有村妇捂着脸哭,是喜极而泣;有乡绅摘下高礼帽扇风,帽檐下的眼睛亮得惊人;霍克老人蹲在田埂上,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麦秆的切口——那切口光滑得像剃刀刮过,连最细的纤维都没扯断。这不是收割......他的声音带着哽咽,这是外科手术。
《泰晤士报》记者的钢笔在本子上飞跑,墨水滴在工业之手四个字上,晕开好大一片蓝。
他突然扯下领结系在曙光3型的操纵杆上,冲康罗伊喊:我要把这写进头版!
让全英国看看——
让全英国看看什么?
声音从康罗伊背后传来。
詹尼的手按在他胳膊上,指尖冷得像块冰。
他转头,看见布朗从人群后挤出来,西装革履却沾着草屑,额角有道新鲜的抓痕——像是翻墙时被荆棘划的。
布朗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康罗伊,又扫过詹尼。
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扯出个僵硬的笑:恭喜,康罗伊先生。然后转身往村口走,脚步快得像是被狼追着。
夜幕降临时,工厂的煤油灯次第亮起。
詹尼坐在阁楼暗房里,定影液在瓷盘里泛着幽蓝。
她盯着新洗出的照片——布朗今晚七点潜入档案室,用微型胶卷翻拍图纸;七点一刻溜进储物间,往邮包里塞了枚空心活塞;七点半出现在火车站,却在检票口被查票员拦住——因为他的车票是去伦敦的,而工厂规定外宿需提前报备。
詹尼?康罗伊的声音从楼梯传来,马丁说今晚想守夜。
詹尼把照片塞进铁盒,锁好抽屉。
她听见楼下传来马丁的声音,带着爱尔兰口音的生硬英语:我在克里米亚守过三个月战壕,比那些毛头小子经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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