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推开书房门时,乔治正对着壁炉拨弄铜拨火棍,火星子噼啪溅在胡桃木护墙板上。
她手里的羊皮信封还带着墨香,三枚火漆印在暖光下泛着暗红:“早上五点,同孚洋行、广源栈、和记船务的掌柜堵在码头办公室门口。张老三的人在旁边冷笑,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自家人头上了’。”
乔治接过信,指腹蹭过“锡锭重量误差逾百分之五”的字迹。
墨迹未干时他就猜到会有这一出——联合验货行抢了和安乐帮的钱袋子,总得有人跳出来试他的底线。
他把信折成方胜,随手扔进黄铜痰盂:“备马车,去验货场。”
晨雾未散的码头还浸在潮腥里。
乔治踩着青石板走过“老广记”褪色的朱漆招牌,张老三正蹲在验货棚下啃油饼,油渍顺着络腮胡滴在靛青短打上。
见他过来,油饼“啪嗒”掉在地上,张老三慌忙用脚碾碎,赔笑的脸比雾还僵:“康先生您看,这秤都是祖上传的老物件,许是年久失修......”
“把十号秤拆了。”乔治打断他,目光扫过棚顶“童叟无欺”的木匾——漆皮剥落处,隐约能看见底下“劳瑟贸易”的旧字。
两个码头工战战兢兢举起铁锤。
第一下砸开秤砣,铅水混着锈渣“嗤”地溅在乔治靴尖;第二下敲断秤杆关节,一枚拇指大的磁石裹着棉絮滚出来,连着根细铁丝通向棚子地下。
达达拜蹲下身,镜片上蒙着水雾:“这机关......踩左脚加重,踩右脚减重,误差能到百分之八。”
“查来源。”乔治扯下白手套擦手,手套立刻染了黑褐的锈,“上个月港务工程局采购的一百台秤,供应商是谁?”
达达拜翻开随身携带的牛皮纸档案袋,纸页窸窣响:“‘远东器械行’,注册地在澳门,董事名单是一串葡萄牙名字——但上个月给工程局送红酒的货船,挂的是劳瑟家的三角旗。”
张老三的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靛青短打后背洇出深色的湿痕。
乔治突然转身盯着他:“张帮主,您说这秤是祖上传的?可据我所知,老广记十年前才从福建迁来,用的是泉州竹秤——”他弯腰拾起磁石,在张老三眼前晃了晃,“这铁疙瘩,倒像是伦敦伯明翰工厂的新货。”
张老三膝盖一软,差点栽进装秤砣的木筐。
阿福从棚子后面闪出来,袖口沾着木屑,低声道:“康先生,码头西环的陈阿公说想跟您说两句话。”
西环的棚户区飘着馊泔水味。
乔治弯腰钻进不足一人高的木屋,头顶的油毡布漏着雨,滴在地上的陶盆里叮咚作响。
墙根蜷着个裹破棉被的老妇人,怀里的婴儿脸皱得像晒干的陈皮;木板床上,四个半大孩子挤成一团,最大的那个正用指甲在墙上划道道——二十八道,今天的还没画。
老工人陈阿公掀开草席坐起来,露出满是冻疮的脚踝。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手指抖得厉害:“这是上个月的工钱......三百二十个工时,该拿八块银元。可老广记说秤坏了赔了三块,雨天没干活扣两块,帮派保护费一块半......”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子溅在工资单上,“康先生您看,这哪是秤坏了?是他们拿秤当刀子,割我们的肉啊!”
乔治蹲下来,指尖抚过“秤损罚款”那栏的墨字。
墨迹里混着血珠,像朵畸形的花。
他解下大衣披在老妇人肩上,转身对达达拜道:“把每个工棚的工资单都收上来,按姓氏笔画登记。”又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码头广场,我要宣布新规矩。”
午后的阳光穿透薄雾,照在码头新立的铁架上。
乔治站在临时搭的木台上,身后的差分机“咔嗒咔嗒”转着铜齿轮。
传送带从验货棚直通到铁架下,两侧的玻璃罩里,红蓝宝石般的传感器闪着光:“从今天起,所有货物走自动衡器系统——压力测重量,激光量体积,数据直接进差分机。”他举起块刻着“康记”字样的铜牌,“用新系统的商人,规费减百分之十;举报旧秤舞弊的,奖五百银元!”
台下爆发出欢呼。
同孚洋行的陈掌柜挤到最前面,举着算盘喊:“康先生,我家的茶叶今早走新系统,比老广记快了半个时辰!”乔治瞥见张老三缩在人群后面,脸色比雾天的海还青。
这时白头佬的潮州帮巡逻队押着三个戴镣铐的人过来,为首的正是老广记的账房:“这几个在福兴米行门口泼粪,说‘用新秤要遭天谴’。”
张老三的嘴唇哆嗦着,突然转身往棚子跑。
阿福站在棚子阴影里,望着他的背影,手悄悄按在腰间的短刀上。
夜幕降临时,乔治站在文武庙的飞檐下,听着第三声铜铃在风里荡开。
詹尼递来盏防风灯,灯芯映着她眼底的光:“阿福今晚托人带话,说老广记后巷的仓库,子时会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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