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洋车辕杆,眼前的景象突然就拧了个麻花。前一秒还是正阳门箭楼底下熙熙攘攘的洋车阵,后一秒耳边就炸开了轰隆隆的巨响,黄尘裹着一股子硝烟味劈头盖脸砸过来,把我呛得直咳嗽。我使劲眨了眨眼,再睁眼时,手里的洋车早没了影,脚下踩着的也不是熟悉的青石板路,而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边歪歪扭扭地趴着些断了腿的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半块没啃完的窝窝头。这哪儿啊?我摸了摸后脑勺,脑门上还沾着点热乎乎的东西,抬手一看,竟是些暗红的泥点子,混着股铁锈味。
“喂!那边那个傻站着的!要命就赶紧趴下!” 一声粗嗓子喊得我耳朵嗡嗡响,我循声望去,只见墙根底下缩着个戴破军帽的小子,顶多十六七岁,脸上一道血口子从眉骨划到下巴,正龇牙咧嘴地冲我摆手。我这才听见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呼啸着飞过,带着尖锐的哨音,接着不远处“轰隆”一声,地皮都跟着颤了颤,飞起的碎石子噼里啪啦打在旁边断墙上。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动静我在天桥听评书时听过,说书先生讲过庚子年的炮声,大概就是这滋味?可这不是民国二十几年吗?怎么突然就炮声连天了?
我赶紧猫着腰跑到墙根,刚蹲下就被那小子拽了一把:“你穿的这叫什么玩意儿?唱戏的?”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蓝布短褂,虽然洗得发白,但浆洗得板正,这在以前可是拉包月时特意做的体面衣裳。可眼下再瞧,短褂上沾了不少灰,裤脚还刮了个口子,确实有点狼狈。“我是拉洋车的,” 我闷声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哪儿打炮?” 那小子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拉洋车?这年头还敢上街拉洋车?小鬼子的飞机在天上扔炸弹呢!北平都快成筛子了!”
小鬼子?我心里猛地一沉。我记得清清楚楚,去年冬天还在东交民巷拉过一个戴眼镜的先生,他说日本人在关外闹腾,但北平城里还算太平。怎么才过了几个月,就闹到头顶上来了?我正发愣,那小子突然拽着我往后缩了缩,只见一架铁疙瘩似的东西从云层里钻出来,翅膀上画着个红圈圈,飞得极低,引擎声震得我耳膜生疼。“快把头埋下去!” 小子把我脑袋按到膝盖上,我只听见“哒哒哒”的响声,身边的断墙被打得尘土飞扬,碎砖块溅到我背上,生疼。
等那铁疙瘩飞远了,我才敢抬起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这……这是哪一年?” 我声音都有点发颤。那小子看我的眼神像看个傻子:“民国二十六年啊!你睡糊涂了?七月底都快过了,小鬼子从卢沟桥打进来,城里早就乱套了!” 民国二十六年……我心里一盘算,不对啊,我明明记得自己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事。这中间好几年,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就像做了场大梦,一睁眼天就变了。
“你叫什么?” 我问那小子,他正从怀里掏出个干瘪的窝头,掰了一半递给我。“狗子,” 他三口两口咽着窝头,噎得直翻白眼,“以前在打磨厂街的杂货铺当学徒,铺子被炸平了,掌柜的一家子都没跑出来。” 我接过窝头,硬得像石头,咬了一口差点硌掉牙,可咽下去的时候,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我这才想起,从昨天中午拉完最后一趟活,就没正经吃过东西。
“我叫祥子,” 我嚼着窝头说,“以前在西城拉洋车。” 狗子点点头,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我胳膊:“你这胳膊上是什么?青一块紫一块的,跟画了符似的。” 我撸起袖子一看,吓了一跳——原本光溜溜的胳膊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道淡青色的纹路,像藤蔓似的盘在小臂上,纹路尽头还有个模糊的车轱辘形状。这是什么?我使劲搓了搓,纹路却一点没掉,反而隐隐有点发烫。
“别搓了,” 狗子凑过来看了看,“前两天我见过一个伤兵,他后背上也有这玩意儿,说是打仗时被炮弹震了一下,醒来就有了。有人说这是老天爷给的护身符,能挡子弹呢!” 我半信半疑,这纹路摸上去平平无奇,怎么可能挡子弹?可转念一想,刚才那么多碎石子打过来,我后背虽然疼,却没流血,难道真沾了这纹路的光?
正琢磨着,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人喊着:“快!这边有伤员!” 狗子立刻精神起来,扒着墙头往外看:“是城防队的!咱们跟他们走,说不定能混口吃的!” 我跟着他站起来,刚走出没两步,就见几个穿灰军装的士兵抬着担架跑过来,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血从布底下渗出来,染红了一大片。我心里一紧,赶紧往旁边躲,却被一个戴红袖标的兵拦住了:“你们是干什么的?有没有受伤?”
“报告长官,我们是老百姓,想找个安全地方待着!” 狗子机灵,立刻立正回话。那兵上下打量我们一眼,指着西边:“去那边的临时收容所,在太庙那边,有粥棚。” 我正想问太庙怎么走,就听见狗子拉了我一把,低声说:“别问,跟着人走就行。” 我这才发现,街上的人都低着头往西走,没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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