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长清区孝里镇的秋,总来得比别处早。霜风刚扫过村口的老槐树,叶子便簌簌落满青石巷,像给整条街铺了层碎金。可光绪年间的这年秋,孝里镇的金叶子却没了暖意 —— 郭巨家的绸缎庄关了门,门板上贴着的 “吉房出租” 红纸,被风吹得卷了边,露出里面斑驳的木纹,像极了他家日渐窘迫的光景。
郭巨站在庄门口,指尖攥着最后一张当票,指节泛白。他记得十年前父亲还在时,这绸缎庄是孝里镇最体面的铺子,苏州的云锦、杭州的杭绸堆得满架都是,母亲总坐在柜台后,戴着银镯子给客人量布,笑声脆得像檐下的铜铃。可父亲走得急,一场伤寒夺了性命,没留下半句关于营生的叮嘱。他把家产拆成三份,两个弟弟各拿一份去了济南府做生意,他只要了这祖上传下的绸缎庄和老母亲,拍着胸脯说:“娘,以后我养您,保准不让您受半分委屈。”
那时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勤快,守住铺子不难。可天不遂人愿,先是黄河决堤,运货的船沉了大半,接着官府加征厘金,绸缎的价钱翻了三倍,镇上的人连粗布都快买不起,谁还会来买绫罗绸缎?他把母亲的银镯子、自己的狐皮袄都当了,还是没撑住。最后那天,当铺的朝奉捻着胡子叹:“郭相公,不是我不给面子,你这庄里的东西,除了那架老算盘,实在没什么能当的了。”
郭巨抱着那架缺了颗珠子的算盘回了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先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母亲坐在炕沿上,正给三岁的孙子郭宝喂粥,瓷勺刮着碗底,发出细碎的声响。见他回来,母亲赶紧把碗藏到身后,笑着说:“巨儿回来啦?今天我煮了红薯粥,宝儿吃了小半碗呢。”
郭巨没接话,目光落在母亲的手上 —— 那双手曾戴着银镯子,如今瘦得青筋凸起,指腹上还有没洗干净的糠麸。他又看向儿子,郭宝的小脸上沾着粥粒,正举着个空糖糕纸问:“奶奶,糖糕什么时候再吃呀?” 母亲的笑容僵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孙子的头:“等你爹挣了钱,咱就买,买一大包。”
那天夜里,郭巨躺在冰凉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刀子在割他的心。他知道,母亲是把自己的口粮省给了郭宝 —— 每天煮的那点粥,母亲总说自己不饿,只啃两块难咽的糠饼,久而久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咳嗽也总不好。他悄悄起身,从窗纸的破洞里往里看,只见母亲正借着月光缝补郭宝的旧棉袄,针脚歪歪扭扭,时不时停下来揉一揉眼睛,眼角的皱纹在月光下像一道道沟壑。
“这样下去,娘迟早要垮的。” 郭巨蹲在墙根下,双手抱着头,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想过出去找活干,可镇上的铺子十家有九家关了门,去济南府的路又被土匪占了,根本走不通。他甚至想过卖血,可药铺的大夫说他气血不足,连血都卖不得。绝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把他淹没,直到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让他浑身一冷 —— 要是没有郭宝,娘是不是就能吃饱饭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郭巨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手心火辣辣地疼。那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看着从襁褓里一点点长起来的,会叫 “爹” 会撒娇的宝贝。可一想到母亲日渐消瘦的脸,想到母亲咳嗽时捂着嘴怕他担心的样子,那念头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他坐在墙根下,直到天快亮,霜花落在他的肩上,结成了一层白霜,他才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向妻子王氏的房间。
王氏还没睡,正抱着郭宝流泪。见郭巨进来,她赶紧擦了擦眼睛,低声问:“你想好了?” 郭巨愣住了 —— 他还没说,王氏怎么就知道了?王氏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郭宝的额头:“这些天,你夜里总盯着宝儿看,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舍不得,可娘要是走了,咱们这辈子都良心不安啊。”
郭巨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以为王氏会反对,会骂他狠心,可妻子的话,却让他更觉得痛苦。夫妻俩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郭宝,眼泪无声地落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郭宝翻了个身,小手抓住郭巨的衣角,喃喃地说:“爹,抱……” 郭巨赶紧把脸扭到一边,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 他怕自己一软,就再也下不了决心。
第二天夜里,月黑风高,连星星都躲进了云层。郭巨扛着铁锹,王氏抱着郭宝,一家三口走在去荒郊的路上。风卷着落叶,在脚下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有人在背后跟着。郭宝趴在王氏怀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娘,咱们去哪里呀?是不是去捉蛐蛐?” 王氏的声音哽咽着:“是…… 宝儿乖,一会儿就能看到蛐蛐了。”
荒郊在镇子西边,是片乱葬岗,到处是隆起的土堆和歪倒的墓碑。乌鸦在枯树上叫着,声音凄厉,听得人头皮发麻。郭巨选了个离墓碑远些的地方,放下铁锹开始挖坑。铁锹碰到石头,发出 “铛” 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郭宝被吓得往王氏怀里缩了缩,王氏赶紧捂住他的耳朵,轻声安慰:“宝儿不怕,是爹在挖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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