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小西山,是一座天然滑冰场。从西山砬子流出的山空子水,汇聚成一条永不干涸的小溪流。它九曲连环拐到沙岗后,再独辟蹊径流往南洪子。它像小西山勤俭持家会过日子的女人,一年四季精打细算细水常流。春天解冻,小溪流的三月桃花水如同少女初潮。入冬,小溪流是男孩子慢慢闭合的骨垢,长长的冰道直通南洪子入海口。冬天滑冰,是历代小西山男孩子的游戏,堪称成年礼。
小西山不缺木头,用几块木板横钉在两条木梁上,冰车的木结构部分就成了。到哪儿寻找镶嵌在冰车帮下面的两根铁丝,让历代的小西山男孩子发愁,仿佛生活在汉朝以前。有的人连儿子都到了滑冰的年龄,也没找到那两根粗铁丝。
八岁那年,我也开始寻找两根做冰车的铁丝。西山砬子上有一枚没爆炸的水泥航弹,是飞机投靶时留下来的,谁都没敢打主意。我蚂蚁啃骨头,用锤子一点点将水泥外壳砸酥,露出焊接成网状的粗铁丝。我继续往下砸,一锤子砸在爆炸装置上,“轰隆”一声航弹爆炸。炸药只有一枚杏核大小的体积,不知道什么成分。我被气浪冲击出去,一溜跟头倒在部队演习留下的堑壕里,侥幸没受伤。
我不信偌大的世界,竟然找不到做冰车的两根粗铁丝。
那一年我十二岁,报名参加革命青年大远足。我年龄小,写了几份决心书才得到同意。没有钱和粮票,我也走不成。我找到小队会计董太友大哥,他支给我十元钱和十斤粮票,还借给我长篇小说《在茫茫的草原上》。父母让我和姐姐一块走,好有个照顾。我怕他们变卦不让我去,随第一支队伍先走。
公元一九六六年年底,天寒地冻。我在黑暗中走到地东头,拐下官道,顺老李大河冰面,打着滑溜刺儿来到盐场学校。十八岁的于殿美是队长,我们一行十个人打着红旗,在锣鼓和口号声中出发,第一站是复州城,目的地是大连。
我自小割草、搂草,挑草走沙岗子,在海滩上跋涉,干各种各样的农活,背着小行李走在公路上,半点不累。大家一天走了六十里路,晚上到达复州城。
吃过晚饭,我住到一户居民家,服侍我睡觉的大婶叫丁占荣,用大枣为我敷脚掌上的水泡。第二天在接待站吃过早饭,我们汇聚到一起,八点准时出发。
我坚持走了三天二百多里路,来到大连市甘井子区,住在“金三小学”。
这里虽然属于城市周边地区,仍繁华得让我眼花缭乱。在小西山,每年空军打靶军车开过小西山前街,才能闻到汽油味儿。冬天学校生炉子,才能闻到煤烟味儿。这种纯粹的工业化气味儿,和小西山烧草做饭烀猪食、呛蚊子的艾蒿味儿、灯烟味儿截然不同,除夕那天奶奶烀肉,都没有这两种味儿好闻。
大街上车来车往,人群熙熙攘攘。城市居民不沾土不沾泥,衣着整洁干净文明。他们的居住条件更是农村无法可比,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没有火炕睡木床,没有水井不用挑水用自来水。一座座锅炉房竖起高高的烟囱,喷吐浓浓的黑烟,为固定范围内的居民供暖。居住在瓦房、平房、棚厦里面的居民,生炉子取暖。家家户户不养毛驴不用割驴草,居民烧煤气、烧煤做饭,孩子们不用拾草。城市人都是科学家、工人,都挣工资,不用种地不靠天吃饭。整座城市被汽油味儿和和煤烟味儿笼罩,这里的人们多么幸福!大连人的个子不高才怪,不比小西山人好看才怪。我头一次生活在电灯下,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夜里大街上,灯火辉煌人来车往,我以为天天都是除夕夜。我用“远足证”可以免费乘车,不用走路,和瘫子一样。我头一次看见威风凛凛的警察,穿着黄衣服蓝裤子,头戴缀国徽的大盖帽,腰扎宽宽的武装带,脚穿漆黑油亮的大皮靴,在公共汽车站地维持秩序。他们骑着摩托车,瞬间消失在马路尽头。
我头一次看见男女大人们不害臊,手扯着手走路。我们来到更繁华的市中心,又因为住在“金三小学”而后悔不迭。但是,市中心没有做冰车的粗铁丝。我们住处附近有许多小菜园,全用粗铁丝夹篱笆。我壮着胆子问一位大叔:“大叔,我抽两根粗铁丝行不行?”他笑着说:“你要是能拿动,全抽走都行。”
我抽出两根粗铁丝,弯成两个圆圈,拿回来放在铺底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滑冰车掉进了冰窟窿,大声喊救命。大连的地盘太大了,楼房太高了。一定是大楼一座连着一座,才叫“大连”吧。大连的男人们,个个都是洗得干干净净不沾一点儿泥的大萝卜。大连的妈妈们,都是水分充足的地瓜母子,孩子们都是水嫩的地瓜芽子。大连的老头和老太太,是在菜窖子里储存一个冬天保鲜的大白菜。大连的姑娘们,都是五冬六夏盛开的月季花。
在所有动物中,我最崇拜的是老虎,宁愿做一只老虎也不做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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