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自山西的加急密报,如同片片浸透了鲜血与焦油的雪花,经由东厂在京城最后几个残存的秘密渠道,被呈送到乾清宫那张孤零零的御案之上时,大明崇祯十七年的冬天,仿佛在这一刻才真正降临于紫禁城的深处。
朱由检感到自己作为天子所赖以存在的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于无声中,轰然崩塌。
他不是不知道顾昭在山西做了什么。事实上,自从顾昭的大军开出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活在一种矛盾的期待与恐惧之中。他期待顾昭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切除晋商这颗早已与后金勾连、烂到了根里的毒瘤;但他又深深恐惧着,这把刀一旦出鞘,是否还会听从他这个持刀人的号令。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顾昭没有给他答案,而是直接将结果砸在了他的脸上。
“公审大会……数万百姓围观……以民意审判……白氏等首恶,被活活石击而死……”
“颁《大明商法》……立工商总署……明定税率,偷税者死……商业行为需有利国计民生……”
密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朱由检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不是捷报,这是一份宣告他权力彻底死亡的判决书。调动十万大军,血洗一个省的商绅阶层,审判并处决数百名连他都需要拉拢的士绅富商,甚至……擅自立法!
这一切,没有经过任何来自朝廷的授权,没有一道发自他朱由检的圣旨,甚至连一份象征性的奏报都没有。顾昭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范畴,这是一种**裸的无视,一种建立在绝对实力之上的蔑视。他朱由检,大明的天子,对山西发生的一切,竟然和京城街头一个卖炊饼的贩夫走卒一样,只能“听说”,而无法干预,无法阻止,甚至无法质询。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傀儡,一个被供奉在紫禁城这个华丽牢笼里,用以昭示“君权”依然存在的图腾。顾昭用山西的雷霆风暴告诉了他,也告诉了天下所有人,谁,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主宰。
“嗬……嗬……”
朱由检的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鸣,他猛地挥手,将御案上所有的奏折、笔墨、砚台,连同那份让他肝胆俱裂的密报,一同扫落在地。名贵的端砚碎裂成几块,墨汁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像一滩无法抹去的污血。
空旷的乾清宫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往日里簇拥着他的内监、宫女,早已被他全部遣散出去,他需要独处,或者说,他无法忍受在自己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被任何人看到。
他披头散发,身上的龙袍也满是褶皱,形如疯魔。他踉跄地走下御阶,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在那滩污黑的墨迹前停下。他看着自己的倒影在墨汁中扭曲、模糊,仿佛看到了自己支离破碎的帝王尊严。
十七年了。
自登基以来,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裁撤宦官,整顿朝纲,希望能做一个中兴之主,挽大厦之将倾。可结果呢?天灾**,连绵不绝;流寇四起,愈剿愈烈;关外大敌,兵临城下。他换了五十多位内阁大学士,杀了十几个他认为该杀的督抚总兵,可局面却一天比一天败坏。
直到顾昭的出现。
这个年轻人,如同黑夜中划过天际的彗星,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迅速崛起。他剿灭流寇,收复辽东,整顿京营,开海贸,建西山……他做成了一切朱由检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朱由检曾以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霍光,是来辅佐他的国之栋梁。
他错了。
他引来的不是霍光,而是曹操。一个已经不需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可以直接“代天行事”的曹操!
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最后的理智。悔恨、不甘、嫉妒、恐惧……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种浓烈到极致的悲凉与绝望。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突然,他笑了,笑声嘶哑而悲怆,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诡异。他笑自己机关算尽,却终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笑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却连一个臣子的动向都无法掌控;笑这十七年的呕心沥血,不过是一场感动了自己的徒劳。
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他缓缓转身,蹒跚着走回御案旁,从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捡起一支没有摔断的毛笔,又命人取来了新的澄心堂纸和一整匹白绫。
他要写一份罪己诏。
这在他漫长的帝王生涯中,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天灾,每一次兵败,他都会下诏自责,以求上天宽恕,以安抚臣民之心。但这一次,截然不同。
这一次,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一次赌上他最后尊严和性命的政治豪赌。
他要用最恳切、最悲情的文字,向天下人,也向历史,陈述自己的“罪”。他要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悲情的、被权臣架空的君主形象,试图用这种方式,重新唤起天下人对“君权神授”那最古老的记忆,以期获得道义上的支持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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