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紫禁城却已在沉寂中苏醒。
积雪覆盖下的重重宫阙,在晨曦的微光中泛着一种清冷而肃穆的青白色,宛如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今日份的祭品。
袁崇焕身着一品大员的绯红朝服,补子上是威风凛凛的仙鹤,头戴乌纱,腰束玉带,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气度非凡。他行走在由内侍引领的宫道上,脚下的方砖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两侧的红墙高耸入云,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条。
他心中充满了自信与期待。
他回想起昨夜顾昭那近乎失态的恳求,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那孩子终究还是年轻,在战场上能做到杀伐果断,却不懂这朝堂之上的人心之妙。谗言固然可畏,但只要君王圣明,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一切宵小之徒的伎俩,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他相信崇祯皇帝,相信那个曾经在平台之上,与他彻夜长谈、将国运相托的年轻君主。
今日,他就要将自己筹谋已久的平辽方略,将关宁铁骑与镇北军协同作战的构想,以及对顾昭的不世之功如何封赏的建议,毫无保留地呈献给陛下。他坚信,只要君臣一心,破敌平辽,指日可待。
怀着这样的信念,他的步伐愈发坚定有力。
穿过一道道宫门,那座熟悉的平台,终于出现在了眼前。这里,是他政治生涯的起点,是他向皇帝许下“五年平辽”宏愿的地方。上一次,顾昭也曾在这里,接受了皇帝的无上荣宠。袁崇焕相信,今天,这里将再次见证一段君臣相知的佳话。
然而,当他的双脚踏上那冰冷坚硬的平台石砖,当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场景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一股彻骨的寒意,却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平台之上,早已站满了人。
御座之上,崇祯皇帝朱由检身着龙袍,面沉似水,那张年轻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昔日的倚重与温情,只剩下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漠与杀意。他的目光,像两柄无形的利剑,死死地钉在刚刚踏上平台的袁崇焕身上,充满了审视与厌恶。
而在御座两旁,内阁首辅温体仁、大学士周延儒,以及六部九卿、科道言官等数十名文武大臣,如同两排森然的雕像,分列左右。他们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袁崇焕一人身上,那眼神中,没有同僚间的寒暄,没有对功臣的敬意,只有毫不掩饰的敌视、鄙夷,以及一种……看待死囚般的快意与残忍。
这哪里是商议军国大事的召见? 这分明是一场早已布置妥当,只等他这个主角来自投罗网的审判大会!
袁崇焕的心,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窟。顾昭昨日那焦急的面容,那声嘶力竭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原来,那不是年轻人的多疑,而是早已洞穿一切的预言!
可笑他袁崇焕,自诩洞悉人心,戎马一生,到头来,竟是这般天真,这般愚蠢!
他还没来得及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甚至连一句“臣,蓟辽督师袁崇焕,参见陛下”的礼节性问候都未能说出口,一个阴冷的声音便如同毒蛇吐信般响彻了整个平台。
“袁崇焕!你可知罪?!”
说话的,正是内阁首辅温体仁。他往前踏出一步,面容阴鸷,双眼死死地盯着袁崇焕,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不等袁崇焕回答,温体仁便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本,用一种抑扬顿挫、充满了道德审判意味的语调,高声念诵起来:
“臣,内阁首辅温体仁,弹劾蓟辽督师袁崇焕十二大罪!其一,擅杀忠良!毛文龙虽跋扈,亦为朝廷命官,镇守东江,牵制后金,功不可没!你袁崇焕未经陛下允准,擅杀大将,自毁长城,此为无君无父之大罪!”
“其二,欺君罔上!你曾对陛下夸下海口,言五年可以平辽,如今期限将至,辽事实无寸功,反而糜费国帑数百万两,此为欺君误国之大罪!”
“其三,纵敌入关!你身为蓟辽督师,总管天下兵马,却对后金绕道蒙古之事毫无察觉,致使敌酋铁骑兵临城下,社稷几为之动摇,此为失职渎职之大罪!”
……
温体仁的声音,如同重锤一般,一记接着一记,狠狠地砸在袁崇焕的心上。从“市米资敌”到“克扣军饷”,从“勾结阉党”到“排斥异己”,一条条罪状,一件件“实证”,被他用春秋笔法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兜头盖脸地向袁崇焕罩来。
而最致命,也是最后的一条,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其十二,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你与你门生顾昭,名为师徒,实为党羽!一个坐镇关外,手握精锐;一个领兵京畿,骗取圣眷!你二人一内一外,遥相呼应,名为保家卫国,实则意图效仿那赵匡胤,行陈桥兵变之事!此为不忠不臣,万死莫赎之滔天大罪!”
“嗡”的一声,袁崇焕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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