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杨士奇 第9章 尺素东来

郑和那阵风过后，会同馆内对杨士奇的态度，发生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变化。明面上的轻视与排挤依旧，但暗地里，那些麻木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与距离。没人再敢将那最脏最累、毫无希望的活计理所当然地推给他，同屋的书办们与他交谈时，语气里也偶尔会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上面有人”的忌惮。

杨士奇对此心知肚明，却依旧故我。他依旧最早到公廨，最晚离开，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那堆积如山的旧档之中。郑和的肯定，像一剂微弱的强心针，并未让他得意忘形，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于无人处耕耘，未必没有收获。

他开始有意识地系统化自己的整理工作。不再仅仅满足于分类和修补，而是尝试着将散落在不同卷宗、不同年份的关于同一地区、同一事件的零星信息，进行比对、串联。他自制了许多小卡片，以地域、物产、重大事件（如王位更迭、邦交变化、航路中断）为纲，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归纳其上。

这个过程繁琐而枯燥，如同沙里淘金。许多时候，耗费数日，也只能得到一两条模糊的线索，甚至一无所获。但他乐此不疲。在这片被主流遗忘的知识荒原上，他像一个孤独的勘探者，凭借着耐心与直觉，一点点勾勒着帝国疆域之外那片模糊而广袤的世界图景。

他发现，这些旧档中隐藏的信息，远比表面看上去的丰富。一份看似普通的爪哇国朝贡表文，其纸张质地和墨迹浓淡的细微差异，可能暗示着其国内不同势力派系的角逐；一段关于暹罗与真腊边境冲突的简短记载，若与数年后两国朝贡使团规模的消长相互印证，便能窥见地区霸权更迭的蛛丝马迹。

他尤其关注那些关于航道、季风、港口以及海上风险的记载。从那些使臣、商贾乃至被掳掠后又逃归的船员的口述记录中，他拼凑出了一幅远比官方海图更为生动、也更为凶险的海洋画卷——何处有隐秘的暗礁，何时会刮起致命的飓风，哪片海域海盗猖獗，哪个港口对大明商人更为友好……

这些知识，在承平时期，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他隐隐觉得，对于志在“宣威海外”的陛下，对于即将再次扬帆远航的郑和船队，或许有着难以估量的价值。

这日黄昏，他正对着一份关于三佛齐（苏门答腊巨港）旧港风土人情的残破记录凝神思索，试图厘清其中关于当地部落信仰与首领权力的矛盾描述，忽闻门外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杨书办可在？”

杨士奇抬起头，只见一个面生的小内侍，穿着东宫最低品阶的服色，正探头探脑地向内张望，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局促。

“下官便是。”杨士奇放下笔。

那小内侍见了他，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走进来，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用普通青布包裹的扁平方形物件，双手奉上，压低声音道：“杨书办，这是……这是宫里一位贵人，托小的带给您的。”

杨士奇心中微动。他接过那布包，入手微沉，触感坚硬，似是一本书册或一叠纸张。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对那小内侍微微颔首：“有劳中贵人。”

小内侍连连摆手，不敢受此称呼，又谨慎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人特别注意，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匆匆离去了。

杨士奇拿着那布包，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没有急着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那粗糙的青布面料，感受着其中物件的轮廓。这绝非正式的赏赐或公文，如此隐秘的传递方式，只可能来自一处——东宫。

他解开布包，里面果然是一册书，却并非什么珍本秘籍，而是一本手抄的《大学衍义》，纸质普通，字迹也是常见的馆阁体，并无出奇之处。他微微蹙眉，翻开书页，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字句。

忽然，他的手指在书页的夹缝处，触到了一丝极细微的异样。他小心地捻开书页，只见在其中一页的装订线内侧，极其隐蔽地夹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条。

他心中凛然，不动声色地将那纸条取出，在桌案的掩护下缓缓展开。

纸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略显急促，并非太子亲笔，但语气口吻，杨士奇却异常熟悉：

“闻君安好，心稍慰。馆阁虽偏，亦能观天下。近日风波恶，慎言静守，以待天时。阅后即焚。”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但那“风波恶”三字，已足以让杨士奇心头一沉。太子处境，看来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而这封信本身，既是慰问，是提醒，更是一种无声的告知——他杨士奇，并未被遗忘。

一股复杂的暖流涌上心头，夹杂着担忧与一丝振奋。他将那纸条凑到桌角的油灯焰苗上，橘黄色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将那寥寥数语化为一小撮灰烬，无声飘落。

他合上那本《大学衍义》，将其与自己常读的几本书籍放在一起。外表看去，毫无异常。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份关于三佛齐的残破记录，心境却已不同。方才那一丝因远离中枢而产生的若有若无的飘零感，此刻已悄然沉淀。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记录旁空白处，写下了一行新的批注，字迹沉稳有力：

“僻处亦能闻风雨，静观方可察秋毫。”

窗外，夜色渐浓，会同馆内外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杨士奇独坐灯下，身影被拉长，投在布满旧档的书架上。那些沉默的卷宗，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不再是冰冷的故纸，而是连接着帝国心脏与四夷边疆的、无声的脉络。

他知道，自己脚下的路，或许迂回，却从未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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