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掌心雪（二）（753）

掌心雪（二）

从墓园回来的路上，小雨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似乎也感应到了那场告别仪式中的悲伤。安安在儿童安全座椅里玩着手指，不时好奇地看看提篮里的小不点，又看看窗外飞逝的风景。

车内一片沉默，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林静的目光落在赵伟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上。那双曾经只握笔、敲键盘的手，如今熟练地泡奶粉、换尿布，指节处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忽然想起鉴定报告出来前那几天，他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抓痕——现在想来，应该是小雨挥舞小手时无意中留下的。当时她竟以为那是某个女人留下的印记。

“伤口还疼吗？”她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赵伟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随即明白过来。“早好了。”他轻声说，“小雨指甲薄，像小猫爪子，其实不疼。”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赵伟说：“鉴定报告...你扔了吗？”

“没有。”林静从包里拿出那份已经有些折痕的报告，放在座椅上，“留着吧，也许以后小雨长大了，应该知道我们曾经多么...愚蠢。”

“静静，我...”

“专心开车。”林静打断他，转头看向窗外。

回到家，梅雨季节的潮湿闷热被隔绝在外。林静把小雨从提篮里抱出来，婴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脑袋无意识地靠在她肩头。那一瞬间，一种陌生的柔软触动了林静心里某个角落。

她把小雨轻轻放在为安安准备的备用婴儿床上——这张床自从安安学会爬后就闲置了。赵伟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林静小心翼翼地为小雨盖好薄被，动作虽然生疏，却足够轻柔。

“今晚我照顾她吧。”林静说，没有回头。

“你明天还要上班...”

“所以你更应该多休息。”她转过身，直视赵伟的眼睛，“你不是铁打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赵伟紧绷多日的心防。他低下头，肩膀微微塌了下来。“对不起，静静。我不该骗你。”

“是的，你不该。”林静走过他身边，去客厅准备奶粉，“但我们现在有更实际的问题要解决。”

接下来的日子，某种新的秩序在这个四口之家中悄然建立。

林静请了一周假，专门照顾两个孩子。她发现小雨是个特别爱哭的婴儿，对声音、光线、甚至奶温的细微变化都异常敏感。这与安安婴儿时期的随和性格截然不同。

“她像她妈妈。”赵伟在某次小雨哭闹不休时说漏了嘴，“我表弟媳就是个很细腻的人，对什么都特别敏感。”

林静抱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小雨，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是吗？你还知道她什么？”

赵伟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他们结婚时我是伴郎。表弟说，他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这个女孩像初雪一样，干净又脆弱，他得小心捧在手心里。”

“掌心雪...”林静喃喃道，低头看着怀里渐渐安静下来的小雨。这个比喻如此准确，让她心头一颤。

“什么？”

“没什么。”林静摇头，“你去看看安安醒了没。”

随着时间推移，林静逐渐摸清了小雨的习性。她不喜欢太亮的光线，喝奶时必须完全安静，睡觉时要有人轻轻拍背。这些发现让照顾工作变得轻松了一些，但也让林静更加意识到——这个孩子不是一张白纸，她带着自己独特的基因和出身，有着与生俱来的特质。

一天下午，安安发烧了。林静忙着照顾儿子，把小雨暂时交给赵伟。但小雨似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不在，哭得声嘶力竭。赵伟用尽办法也无法安抚她，最后不得不抱着她来到安安的卧室门口。

“她可能是想见你。”赵伟无奈地说。

林静正用湿毛巾给安安擦额头，回头看见小雨哭得通红的小脸，心头一阵复杂情绪翻涌。她示意赵伟把孩子放在大床上，然后一手轻拍着昏睡的安安，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小雨的背。

奇迹般地，小雨渐渐停止了哭泣，抽噎着睡着了。

“她认你了。”赵伟轻声说。

林静没有回答。她看着大床上并排睡着的两个孩子——一个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一个是命运强塞给她的“陌生人”。此刻，他们都依赖着她的抚慰才能安眠。

那天晚上，等两个孩子都睡熟后，林静和赵伟终于有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

“监护权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办？”林静直截了当地问。

赵伟深吸一口气：“表弟夫妇没有其他近亲了。如果我放弃监护，小雨会被送去福利院。”

“所以你是决定收养她了？”

“我...”赵伟犹豫着，“我想我们应该收养她。但这是大事，需要你同意。”

林静沉默良久。她起身从书房拿出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放在茶几上。

“你知道我做这个鉴定时在想什么吗？”她轻声说，“我在想，如果你出轨了，我要怎么带着安安离开。我在想，这个家就要散了。”

赵伟的脸色霎时苍白：“静静，我从来没有...”

“我知道。”林静打断他，“正因为我知道了真相，才知道你撒谎的初衷不是背叛，而是...一种愚蠢的责任感。”

她拿起那份报告，慢慢把它撕成两半，四半，最后变成一堆无法拼凑的碎片。

“这份报告毁了，”她说，“但问题还在。赵伟，收养一个孩子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我们要对她的人生负全部责任，就像对安安一样。你确定我们准备好了吗？”

赵伟凝视着那堆碎纸，然后抬头看向林静：“我不确定。但我知道，如果现在放弃小雨，我余生都会活在愧疚中。”

林静长叹一声。她站起来，走向孩子们的房间：“给我时间考虑。在这期间，小雨仍然是这个家的一员。”

站在房门口，她看着婴儿床里的小雨。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婴儿脸上，那张小脸在睡梦中显得如此安宁，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处在命运的十字路口。

林静轻轻走过去，指尖掠过小雨柔软的脸颊。那种触感再次让她想起那个比喻——掌心雪。既脆弱易逝，又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带来一丝奇特的温暖。

她不知道这份温暖最终会融化隔阂，还是会被现实的温度消融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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