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一)
清晨五点,天光未亮。
林秀芬又一次从那个熟悉的窒息感中惊醒。身边的位置空着,被子平整地铺着,冰凉得像从未有人睡过。这是陈建国离开的第十三天。
十三个日夜,对于林秀芬来说,漫长得如同过了十三个世纪。她想过世上所有的离别,甚至设想过自己先走一步,独留建国在那世上操劳,却唯独,没有想过他会以五十二岁的年纪,这样早地、决绝地丢下她和儿子。
“心梗,猝死。”医生冷静的声音至今还在她耳边回响,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她的神经。那么健壮的一个人,头天晚上还吃了两大碗她做的炸酱面,笑着说周末要一起去看看新开的家具城,给儿子未来的婚房提前物色物色。怎么一觉醒来,人就没了呢?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直窜到心里。客厅里还保持着十三天前的样子,或者说,保持着建国生前的习惯。沙发扶手上搭着他常穿的那件灰色羊毛开衫,仿佛他只是暂时脱下,一会儿就会回来穿上。秀芬走过去,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柔软的羊毛,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和淡淡的、熟悉的烟草味。
她拿起开衫,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最后一根浮木。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羊毛衫。原以为的不离不弃,原来这般脆弱。
“妈?”儿子陈磊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出来,看到母亲抱着父亲的衣服站在客厅中央,心里一紧。他快步走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开衫,轻轻搭回沙发,“地上凉,穿鞋。”
儿子长大了,一夜之间。建国刚走的那几天,这个半大小子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但很快,他就擦干眼泪,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检查家里的水电煤气,笨拙地试图修理坏掉的台灯,默默地承担起更多责任。秀芬知道,儿子在用他的方式守护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没事,”秀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就是……醒得早了点。”
她走进厨房,习惯性地从米桶里舀出三人份的米,准备淘洗。水龙头哗哗响着,她看着水中旋转的米粒,突然僵住。三个人……再也凑不齐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弯下腰,几乎无法呼吸。
“妈!”陈磊赶紧扶住她,接过她手里的淘米盆,默默地将多余的米倒回米桶,“我们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
早餐桌上,气氛沉默得令人窒息。原本属于陈建国的位置空着,上面摆放着一副干净的碗筷,那是秀芬固执地摆上去的,仿佛这样,他就还在这个家里,只是暂时离席。她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想起建国总是坐在那里,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唏哩呼噜地喝她熬的小米粥,偶尔抬头对她憨憨地笑,说:“秀芬,你熬的粥就是香。”
可现在,粥还在冒着热气,那个夸她粥香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应该也是不舍得的……”秀芬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儿子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是啊,他怎么会舍得呢?舍得这个他一点一点布置起来的家?舍得她这个相伴了二十多年的老伴?舍得他们刚刚看到人生曙光的儿子?他还有那么多计划没有完成,说好了等退休了要带她去江南水乡走走,说好了要看着儿子结婚生子,他当爷爷……
可是,怎么办呢?
绝望像潮水般涌来。多希望这十三天只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噩梦,多希望一觉醒来,他还在身边,打着轻微的鼾声,多希望她推醒他,抱怨他又抢了被子,然后他会睡眼朦胧地把她揽进怀里,嘟囔着:“别闹,再睡会儿……”
白天,秀芬强迫自己回到学校上课。站在讲台上,面对孩子们纯真的眼睛,她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才能集中精神。同事们都很照顾她,绝口不提她家的事,但那种同情和小心翼翼的目光,同样让她感到压力。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裂了缝的瓷器,勉强维持着形状,一碰就可能彻底碎掉。
下班回家,她会不自觉地看向小区门口的那个石墩。以前,只要天气好,建国下班早,总会坐在那里等她,看到她回来,就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包,两人一边说着一天的琐事,一边并肩往家走。如今,石墩上空空如也,只有夕阳投下长长的、寂寞的影子。
家里处处都是他的痕迹。他养的几盆绿萝依然郁郁葱葱,是他定期浇水施肥;书房里他那些厚厚的工具书还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甚至冰箱里还放着他爱吃的豆瓣酱,那是他去世前一周买的,还没开封……
第十三天晚上,秀芬终于鼓足勇气,走进了建国的书房。她坐在他的椅子上,抚摸着光滑的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伏案工作时的专注。她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各种票据、说明书,还有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
她犹豫了一下,翻开了笔记本。前面记录的都是些工作笔记、电路图之类。直到翻到后面,她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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