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七日(二十)
艺术中心二十周年的筹备会议刚开始,林晚忽然语塞。她看着会议室里熟悉的面孔,却一时叫不出小杨的全名。空气凝固了几秒,最终是陈航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杨总监,今年的预算方案我们稍后单独讨论。”
回家的车上,林晚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轻声道:“我忘了她叫杨什么。”
陈航的手覆上她的膝盖:“杨静。不过没关系,我也常忘记。”
这不是第一次了。词语在舌尖打转却说不出口,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陌生,手机密码要尝试好几次。每次她都告诉自己,这只是年龄带来的正常现象,直到那天在艺术中心,她看着自己最着名的作品《空与满》,竟想不起创作它的年份。
神经科医生的诊室里,墙上的人脑解剖图仿佛在无声地宣判。
“轻度认知障碍,”医生指着MRI影像上的微小阴影,“目前不影响日常生活,但需要密切关注。”
林晚机械地点头,耳边嗡嗡作响。认知障碍——多么温和的术语,掩盖的是记忆如沙漏般流逝的残酷现实。
“有什么治疗方法?”陈航问,声音紧绷。
“认知训练,规律作息,继续创造性活动。最重要的是建立支持系统。”
支持系统。林晚想起艺术中心为失智长者开办的“记忆工作坊”,现在轮到自己需要这种支持了。
回家路上,她一直沉默。经过艺术中心时,看见工人们正在悬挂二十周年庆典的横幅。“二十年,编织社区记忆”——标语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连记忆都无法保有,编织还有什么意义?
那晚,她独自坐在工作室,翻开这些年的创作笔记。熟悉的笔迹记录着灵感来源、技术要点、材料选择。但有些页面的内容开始变得陌生,仿佛是他人的记录。
在某个笔记本的扉页,她发现了一行小字:“艺术是抵抗遗忘的方式。——2009年秋”
2009年。那是她深陷产后抑郁的时期,是静默七日的开端。原来,从一开始,她的创作就是为了对抗某种形式的遗忘。
艺术中心二十周年庆典前一周,林晚做了一个决定。她开始系统地整理自己的所有作品和记录——不是为展览,而是为可能的告别。
陈航发现她在深夜给每件作品写说明卡片,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不必这么急。”
“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它们的故事。”她的声音很轻,“就像忘记杨静的名字一样。”
庆典当天,艺术中心人潮涌动。二十年,这个空间已经成长为城市文化地标,影响着无数人的生活。林晚作为创始人致辞时,手中握着精心准备的讲稿。
“二十年前,我站在这里,是一个迷失方向的年轻母亲。今天,我站在这里,是一个...”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的家人、朋友、同行,“一个仍在学习如何生活的人。”
她即兴脱稿,讲述了这些年的领悟——艺术不是目的,而是理解生命的过程;社区不是项目,而是相互支撑的网络;记忆不是负担,而是连接的纽带。
“我们常常害怕遗忘,但也许遗忘有其意义。它教会我们珍惜当下,教会我们释怀过去,教会我们专注于真正重要的事物。”
演讲结束后,小杨——杨静上前拥抱她:“无论发生什么,艺术中心永远是你的家。”
林晚感到眼眶发热。是的,即使个人记忆褪色,集体记忆依然延续。
随后的几个月,林晚的认知状况时好时坏。有些日子她清晰如昔,能指导忆晚做手工,能和陈航讨论艺术中心的未来规划;有些日子她却会迷路在熟悉的超市,或者反复问同一个问题。
最令人心痛的是,五岁的忆晚开始察觉到祖母的异常。
“奶奶,这个故事你讲过了。”或者,“奶奶,我们昨天去过公园了。”
每次,林晚都强装镇定:“那就再听一遍,再去一次,不好吗?”
但私下里,她在日记中写道:“我不仅在失去记忆,也在失去与孙女共享未来的能力。”
一天下午,她在艺术中心参加“记忆工作坊”——现在她既是指导者也是参与者。活动中,每位长者选择一件代表重要记忆的物品进行创作。
李老师带来丈夫的旧怀表,将它镶嵌在钩织作品中:“他走了十年,但我每次听到表针的声音,就感觉他还在身边。”
张爷爷用儿子的乳牙制作了一件微型雕塑:“他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换牙期的小男孩。”
轮到林晚时,她拿出了一缕用丝线缠绕的白发——她的第一根白发,和忆晚的第一缕胎发并置保存。
“这提醒我,结束与开始永远相连,失去与获得是一体两面。”
工作坊结束后,她突发奇想:为何不创建一个“记忆银行”?不是储存金钱,而是储存记忆;不是防止遗忘,而是让记忆在社群中流动、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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