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箱上的签名(一)
废品收购站的铁秤哐当一声响,生锈的指针颤巍巍地指向十五公斤。老板娘从窗口扔出三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纸币轻飘飘地落在沾满污渍的台面上。
李静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纸币上微凉的湿意。这是她今天的第一笔收入——来自那辆破三轮车上捆得结结实实的纸箱。它们曾经包裹着空调、冰箱和洗衣机,现在被她从客户家中一个个收集起来,压平,捆好,像对待某种珍贵的战利品。
回程时她绕开了主干道,选择穿过那些七拐八弯的小巷。三轮车的链条发出规律的咔哒声,像是在为她的落魄伴奏。巷子两侧的墙壁上,爬满了秋天的枯藤,阳光透过缝隙,在她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曾经有过另一件蓝色的衣服——大学毕业典礼上穿的学士服,那蓝色鲜亮、饱满,象征着知识与未来。作为市级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时,她站在礼堂的聚光灯下,声音清脆自信:“我们将用所学知识,为社会创造价值……”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而此刻,巷口的风吹起一个塑料袋,啪地贴在她脸上。她伸手扯下,面无表情地塞进车斗里——这也是能卖钱的。
十五年了。
那件学士服被她仔细收在衣柜最底层,上面压着冬被,像个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起被掩埋的,还有优秀毕业生证书、入党申请书底稿、和同学们意气风发的合影。照片上那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笑容灿烂的女孩,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现在的“工装”是地摊上买的,二十元两件,耐磨,经脏。上衣口袋里总装着几样东西:一双磨得起毛的棉纱手套、一包最便宜的纸巾、还有一张塑封过的旧照片——儿子小远小学毕业时拍的,笑得见牙不见眼。
家政公司的派工单通常在清晨六点发到手机上。今天的任务是打扫一间退租房,地点在城北一个老小区。客户在电话里语气匆忙:“东西随便处理,下午就要交房了。”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残留食物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地板上散落着废弃的杂物,厨房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碟,卧室墙角堆着几个大纸箱——都是家电包装,看上去还很新。
李静戴上手套,开始工作。
她擦得很仔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清理卧室床头柜时,她发现了一本被遗弃的相册。翻开,是一个年轻男孩在大学校门口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笑容意气风发。她的手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合上相册,把它放在要交给客户的那堆物品中。
中午,她坐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吃自己带的馒头和咸菜。手机响了,是大学同学群的群聊提示。她点开,看见同学们在讨论十五周年聚会。
“听说张涛创业的公司B轮融资成功了!”
“王琳评上教授了,真厉害!”
“李静呢?好久没她消息了...”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最后,她关掉了群聊界面,没有回复。
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现在读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们穿着笔挺的西装在落地窗前开会,她戴着口罩在灰尘中擦拭玻璃;他们讨论着投资和项目,她盘算着今天能捡到多少纸箱。
下午三点,工作接近尾声。客户来验收,是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出头。
“阿姨,这些都扔了吧。”他指着墙角的那些纸箱,语气轻快,“新家都装修好了,用不上了。”
李静点点头。等客户一走,她就开始动手拆解那些纸箱。空调箱、冰箱箱、洗衣机箱...都是上好的瓦楞纸,在废品站能卖个好价钱。
她仔细地把纸箱压平,用绳子捆好。就在这时,一个老太太慢悠悠地踱进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摞纸板。
“这些...你不要了吧?”老太太问,手已经伸了过来。
李静下意识地护住纸板:“我要的。”
老太太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你这么年轻也捡纸板?”
李静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手上的工作。老太太悻悻地走了,嘴里嘟囔着什么。
那一刻,李静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但她很快甩甩头,继续捆扎纸板。是啊,贫穷使人脸皮厚,贫穷使人什么钱都看在眼里。
她把捆好的纸板一趟趟搬下楼,堆在三轮车上。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灰尘覆盖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回家的路上,她绕道去了一趟菜市场。卖菜的大婶认得她,特意挑了几个有点磕碰的番茄便宜卖给她。“这样品相不好的,卖不出去。”大婶说。
李静感激地笑笑。她知道自己被同情了,但现在她已无力拒绝这种善意。
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和早上剩下的馒头。儿子小远正在读初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往他碗里多夹了个鸡蛋。
“妈,我们学校要交补习费了。”小远低头扒着饭,声音很轻。
“多少?”
“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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