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阳(十九)
巨大的轰鸣声像是要把耳膜撕裂。飞机挣脱地心引力的那一刻,强烈的推背感把王建国死死按在狭窄的座椅上。他紧闭着眼,手指死死抠着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失重感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旁边坐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戴着耳机,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滑动,对这一切习以为常。王建国缩在靠窗的座位,像一只受惊的老鸟,被囚禁在这金属的牢笼里,飞向完全未知的恐惧。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微笑着用英语问他要什么。他茫然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饮料和包装精致的食物,胡乱指了一个。递过来的是一杯冰可乐和一份黄油香气浓郁的面包。他喝了一口可乐,冰冷的汽水刺激着喉咙,陌生的甜腻味道让他皱紧了眉。面包很软,但他没什么胃口,只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味同嚼蜡。
机舱里灯光调暗了。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偶尔能看到下方遥远地面零星的光点,像散落的萤火。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嗡鸣。他睡不着,也不敢睡。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把手伸进内袋,摸着那封铅笔信和硬硬的护照机票,汲取着那点微薄的勇气。
脑子里乱糟糟的。李桂兰临终前的脸,女儿电话里惊恐的哽咽,外孙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有那个素未谋面、会打人的女婿戴维·陈……这些画面交替出现,折磨着他。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被那个男人粗暴地赶出来?是根本找不到人?还是……更坏的结局?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煎熬了不知多久,窗外浓墨般的黑暗边缘,开始渗出一丝灰白,然后逐渐染上淡淡的橘红。云海在下方铺展开,被初升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壮阔,却陌生得令人心慌。
广播里响起空姐柔和但听不懂的英语提示。飞机开始下降,失重感再次袭来,耳朵里像是塞了棉花,闷胀难受。他学着别人的样子,使劲吞咽着口水。
飞机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重重地落在了跑道上。心脏猛地一坠,又归位。
到了。
纽约。JFK机场。
随着人流麻木地走下舷梯,踏上廊桥,一股混合着消毒水、香水和陌生体味的空气扑面而来。王建国紧紧抱着背包,像是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入境大厅大得超乎想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各种肤色的面孔,各种听不懂的语言,排着长队的窗口上方闪烁着复杂的英文指示牌。他彻底迷失了方向,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排进一条看起来最短的队伍,心里默背着那几句练习了无数遍的英语:“I… e to see my daughter.” “This is address.” 手指在内袋里,死死捏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队伍缓慢移动。每一个被叫到窗口的人,都和官员交谈几句,然后盖章通过。终于轮到他了。
窗口后的官员是个表情严肃的白人男性,抬头看了他一眼,用英语快速问了一句。
王建国心脏狂跳,脑子里一片空白,练习了无数遍的句子忘得一干二净。他慌慌张张地把护照和机票从窗口塞进去,然后又手忙脚乱地去掏那张地址纸条,手指哆嗦得厉害,差点把纸条掉在地上。
官员皱起眉,接过护照,又看了看他递进来的地址纸条,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问了几个问题。王建国完全听不懂,只能无助地摇头,嘴里反复重复着那几个破碎的单词:“Daughter… this address… New York…”
官员的眉头越皱越紧,打量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容、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和那个鼓鼓囊囊的旧背包,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他拿起护照和纸条,对着电脑屏幕敲击着,又拿起旁边的电话,低声说了几句。
王建国的心沉到了谷底。恐惧攫紧了他。是不是要被遣返了?是不是根本进不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探头张望。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终于,官员放下了电话,又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章,“砰”一声,重重地盖在了护照上。把护照和纸条从窗口推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什么,示意他离开。
王建国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是通过了。他几乎是踉跄着抓起护照和纸条,逃离了那个窗口,后背一片冰凉。
取行李的地方又是另一番混乱。他瞪着转盘上一个个飞速掠过的行李箱,看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托运行李。他抱着背包,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跟着指示牌往外走。
出口处人更多,接机的人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大声呼喊着名字。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噪音漩涡。他缩在角落,看着那些重逢的拥抱和笑脸,感到一种刺骨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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