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姓权战争(四)
老李是第二天傍晚到家的。
门锁响动时,我正对着电视发呆,屏幕里演的什么,一概不知。儿子像个幽灵似的在客厅边缘挪动,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
门开了,风尘仆仆的老李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脸沉得像块铁。他没先看我,目光刀子一样刮过客厅,落在儿子身上。
儿子瑟缩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老李把行李箱往边上一撂,发出“咚”一声闷响。他没换鞋,几步走到沙发前,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腾起,模糊了他紧绷的脸。
“说吧。”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砸得人心口发颤。
儿子垂着头,像被推上审判台的囚徒,把那些我已经听过的话,又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合同,独女,心愿,疏忽……
老李一直沉默地听着,烟雾缭绕,只有烟丝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直到儿子说到“薇薇她家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老李猛地掐灭了烟,火星溅在烟灰缸里,“白纸黑字写上去,叫不是故意?瞒到生米煮成熟饭,叫不是故意?李哲,你当你老子娘是傻子?!”
儿子吓得一抖,不敢再言语。
老李转向我,眼神复杂,有责怪,但更多的是同样的憋屈和怒火:“你也是!那么厚的合同,你就光盯着钱数了?最后那页纸就不翻了?”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辩起。是啊,我当时怎么就只沉浸在娶媳妇的喜悦里,怎么就没多长个心眼?一股酸涩冲上鼻腔,我别开了脸。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声音沙哑,“人家拿着合同,法律上站得住脚。”
“法律?”老李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混不吝,“老子不吃这一套!明天我就去找张福海(亲家公)!我问问他们老张家,还要不要脸!这么算计亲家!”
“你去闹有什么用?”我忍不住抬高声音,“除了让邻居看笑话,还能怎么样?让他们觉得我们李家没文化,只会撒泼打滚?”
“那你说怎么办?!”老李吼了回来,“就这么认了?让我孙子管别人叫祖宗?我死了都没脸进祖坟!”
“那你去啊!你现在就去!拿把刀跟他们拼了!”积压的委屈和绝望瞬间决堤,我口不择言地尖叫起来。
儿子扑通一声又跪下了,抱着头:“爸!妈!别吵了!都是我的错!你们别这样……”
家里的老钟当当敲了七下,沉闷得让人心慌。
争吵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儿子压抑的哭声。
老李像被抽走了力气,颓然靠回沙发背,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良久,他摆摆手,声音疲惫不堪:“……你先起来。”
儿子不敢动。
“起来!”老李吼了一声,又迅速低落下去,“……滚回你屋去,看着心烦。”
儿子如蒙大赦,踉跄着爬起来,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李,还有一室冰冷的沉默。
之后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像凝固的胶水,沉重黏腻。老李没再提去找亲家,但烟抽得越来越凶,眉头锁成了川字。儿子尽量缩小存在感,像个影子。我则避免和任何人有眼神接触,机械地做饭、打扫,却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出门成了煎熬。小区里熟识的老太太们依旧热情。
“老李家的,孙子取名了吗?叫什么呀?”楼下遛狗的王阿姨笑眯眯地问。
我喉咙发紧,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还没定呢,小名先叫着。”脚步匆匆,几乎是落荒而逃。
背后似乎有目光黏着,窃窃私语变得格外清晰。
“……听说没?老李家那孙子,跟了妈姓。”
“真的假的?不是说彩礼给了好多吗?这不成入赘了?”
“谁知道呢……估计是家里有啥说道吧……”
每一个字都像针,密密麻麻扎在背上。我加快脚步,心脏咚咚直跳,脸上火辣辣的。
偶尔,也能碰到明事理的。
“跟谁姓不重要,孩子好就行。”居委会的刘大姐宽慰我,“现在新时代了,咱老人也得看开点。”
我勉强笑笑,点头称是,心里那团疙瘩却越拧越紧。道理谁都懂,可落在自己身上,就是过不去那道坎。
那天下午,我去超市,远远看见亲家母推着婴儿车,也在买菜。她似乎也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竟推着车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也在躲。
这个发现并没让我好受点,反而更添了一层悲凉。曾经坐在一起商量婚事、其乐融融的两个人,如今竟到了要躲着走的地步。
为一个姓。
值得吗?
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晚上回到家,老李破天荒没抽烟,坐在沙发上,电视也没开。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又带着点迟疑。
“我托人打听了。”他哑着开口,“问了个明白人。”
我没说话,等着下文。
“合同那条,打官司,赢面不大。就算能扯皮,耗时长,费用高,最后孩子大了,更麻烦。”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掂量过。
我的心沉下去。最后一点侥幸也灭了。
“但是,”老李话锋一转,眼睛里冒出一点光,“‘首个’?哼,他们张家不是要‘首个’吗?行!那就说死了!下一个,必须姓李!白纸黑字,重新立字据!公证!”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找到了突围的路径:“而且,这个小的,虽然姓了张,那也得知道他是李家的种!得常回来!得认祖宗!清明磕头,他得排在李姓孙辈里头!这些,都得写清楚!他们张家要是再敢耍花样……”
他后面的话,我没细听。
只是看着这个跟我过了一辈子的男人,他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疲惫,但眼睛里烧着一种不肯认输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他在想办法。用他的方式,试图夺回一点失去的阵地,挽回一点破碎的颜面。
我忽然觉得无比疲倦。
争来争去,争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姓氏?是一口气?还是那点可怜巴巴的、怕被人指摘的“脸面”?
“下一个?”我喃喃道,声音轻得像羽毛,“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
老李的话头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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