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月满则亏（四）（422）

月满则亏（四）

出月子的那天，天气晴得晃眼。母亲一早起来就煮了满满一大锅艾草水，逼着林薇用滚烫的水汽彻底蒸走最后一点“月子风”。水汽氤氲里，林薇看着自己依旧松软的肚腩和镜中那张缺乏血色的脸，有种重见天日的恍惚，也有种一脚踏回现实泥潭的沉重。

嫂子帮着收拾东西，母亲抱着终于不再腹泻、乖巧睡着的孩子，嘴里絮絮叨叨着回家后要注意的事项，眼睛却不时瞟向一直沉默坐在客厅角落的陈浩。

陈浩这几日过得如同隐形。上班，下班，回来就钻进客卧，吃饭时端着碗筷默默扒拉，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岳母和嫂子的存在像两座沉默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更别提和林薇有什么单独交流。那日关于去不去医院的争执，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他心里，也让他隐约明白，在这个家里，他说话已经不管用了。

母亲和嫂子终究是要走的。行李收拾妥当，放在门口。母亲抱着孩子，亲了又亲，最后塞回林薇怀里，眼圈又红了：“薇薇，凡事…多想开点，自己的身体最要紧。有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啊？”

嫂子也拍了拍林薇的手臂，低声道：“别硬扛着。”

林伟的车已经等在楼下。父亲没上来，在车里等着。

陈浩这才像是被惊醒一般，慌忙站起来，搓着手，脸上堆起刻意讨好的笑：“妈，嫂子，这些天辛苦你们了，要不…再住几天？”

这话干巴巴的，透着言不由衷的虚浮。没人接他的话。

母亲最后深深看了陈浩一眼，那目光复杂，有警告，有失望，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陈浩，好好过日子。”

门关上，屋里瞬间只剩下三个人。

安静的、有些陌生的空间里，婴儿细微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微尘。那种令人窒息的、被审视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诡异的、无所适从的空旷。

林薇抱着孩子，没有看陈浩，径直走回主卧，关上了门。习惯性地反锁了。

陈浩独自站在骤然空旷下来的客厅里，听着那一声清晰的落锁声，脸上强撑的笑意彻底垮掉。他看着地上还没清理干净的、之前茶几碎裂留下的细微划痕，看着沙发上岳母常坐的位置留下的褶皱，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他。

这个家，像是他的，又分明不是了。

晚上，孩子哭闹起来。林薇起来冲奶粉——她的母乳因为连日来的焦虑和疲惫，似乎变少了一些。水温有些难以把握，烫了，凉水兑多了，又凉了。她手忙脚乱。

陈浩站在客卧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出来，哑声道：“我来吧。”

林薇没说话，把奶瓶递给他。

陈浩小心翼翼地试水温，冲奶粉，摇晃均匀，再滴在手背上仔细试温。他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虔诚。他把冲好的奶瓶递给林薇。

林薇接过去，喂给孩子。孩子贪婪地吮吸起来。

两人之间只有孩子吞咽的声音。

“薇薇…”陈浩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那天…是我混账…我不是人…”他试图道歉，试图打破这坚冰。

林薇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孩子，仿佛没听见。

陈浩的话尴尬地悬在半空，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看着她瘦削的侧影和低垂的眼睫，那下面是一片他无法触及的冷漠。他忽然觉得，那一巴掌打出去，好像把她心里某个关于“以后”的开关彻底打停了。她的人还在这个家里，却仿佛已经抽离了出去。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塌下肩膀。

“你…早点休息。”他干巴巴地说完，转身又回了客卧，轻轻带上门。

林薇喂完奶，拍出奶嗝，将睡熟的孩子放回小床。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月子的枷锁解开了，生活的枷锁却以另一种更沉重的形式，悄然合拢。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心里没有答案，只有一片冰冷的迷茫。以及，那记耳光清脆的回响，和父亲那句冰冷的话，时时在耳边萦绕。

这一页，似乎怎么也翻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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