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动(三)
小雅烧得像块火炭,急促的呼吸带着灼人的热度。我抱着她滚烫的小身子,心慌得手足无措。外面的雨声紧密,敲打得人心乱如麻。
“建军!”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朝门外喊,“小雅烧得厉害!”
门外那半跪的背影猛地一僵。他没有立刻回头,但脊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几秒钟死寂的僵持,只有雨声哗哗作响。然后,他霍地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一把小椅子。他几步跨到门口,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往下淌。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脸颊通红、意识模糊的小雅身上,那眼神复杂地翻滚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
“还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粗嘎,带着一种被压抑住的急躁,伸手就从我怀里接过小雅。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硬,但当小雅滚烫的额头无意间蹭到他带着凉意的脖颈时,他手臂的肌肉似乎痉挛般收紧了,将孩子更稳、更紧地箍在怀里,转身就往外走,“拿伞!去医院!”
雨夜的路泥泞漆黑。王建军抱着小雅大步走在前面,我撑着伞踉跄地跟着,伞面大半倾覆在他们父女头顶。他走得很快,背脊在湿透的工装下显得异常挺拔,仿佛要劈开这沉重的雨幕。偶尔有车灯掠过,照亮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急诊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医生询问病情时,王建军抱着小雅,答得比我还快:“烧了……大概两个小时,很高,碰一下就烫手……晚上打碎了个碗,可能吓着了……”他的叙述有些杂乱,但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楚。护士过来扎针,小雅在昏睡中痛得抽搐哭泣。王建军死死按住她乱动的小胳膊,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抿得发白,仿佛那针头是扎在他自己心上。
直到点滴挂上,小雅的呼吸渐渐平稳,沉沉睡去,急诊室喧嚣稍歇,那根紧绷的弦才略微松动。王建军依旧维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一动不动,像尊守护的石像。他的工装半干,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身上,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他低着头,目光长久地落在小雅因输液而微微肿起的手背上,那里贴着白色的胶布。他的拇指,带着油污洗刷不净的粗糙痕迹,极其轻微地、一遍遍抚过胶布边缘,仿佛那样就能抚平所有的痛苦和不安。
婆婆带着小宝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她张了张嘴,似乎想抱怨什么,目光在王建军沉寂的背影和小雅苍白的睡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坐到一旁。
后半夜,小雅的高烧终于退了些。王建军把我赶回家休息,说他自己守着。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天边已泛起灰白。
第二天下午,小雅出院了。王建军抱着她,动作明显比昨夜熟练了许多。回到家,他把小雅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小雅醒着,精神仍恹恹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爸爸,又飞快地垂下眼皮。
王建军没说话,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碗温热的、熬得烂烂的白粥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小包榨菜丝。他坐在床边,舀起一勺粥,笨拙地吹了吹,递到小雅嘴边。小雅受宠若惊,迟疑地张开嘴。他就这么一勺一勺,沉默而耐心地喂着。喂完粥,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包装鲜艳的水果糖,放在小雅枕边,生硬地说:“吃了嘴苦。”
小雅看着那几颗糖,眼睛慢慢睁大了,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是难以置信。
家里的气氛依旧沉闷,但那坚硬的冰层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融化。王建军不再睡沙发,但依旧话少。他下班回来,身上还是带着机油味,但有时会顺手买回一袋水果,或者一块小小的、粉色的草莓蛋糕,放在桌上,也不说给谁。婆婆看着,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话。
冲突并未消失,只是转换了形式,变得更细微,更暗涌。经济的绞索依然紧紧勒着这个家的脖颈。王建军更加拼命地加班,回来时往往已是深夜,累得倒头就睡。疲惫和压力让他易怒,有时为一点小事——比如小宝又打翻了奶瓶,或者小雅写字不小心画到了桌子上——就会骤然拔高音量,额角青筋跳动。但吼完之后,他往往会陷入一种更深的沉默,有时会烦躁地抓抓头发,猛地站起身走出去,在门口抽一根烟,再进来时,带着一身呛人的烟味和冷却下来的焦躁。
他开始下意识地划分。给小宝买贵价的奶粉和辅食时,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轮到给小雅交课外书费、买新书包时,他会沉默片刻,那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人胸口,然后才从钱包里抽出皱巴巴的钞票。这种沉默的区分,比大声的争吵更令人窒息。小雅敏感地察觉到了,她不再主动要任何东西,连铅笔用到只剩短短一截,都用纸卷着继续写。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周日午后。阳光很好,我带着小宝在屋里睡午觉,小雅在阳台的小凳上安静地看书。王建军在修理一个坏掉的工具箱,锤起锤落,发出规律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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