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十)
ICU外的走廊,时间仿佛被冻结在消毒水冰冷的永恒里。日子撕扯着过,催缴单依旧像索命的符咒,隔三差五就飞来一张。公公的退休金存折,那笔曾经沉甸甸的三十万加上应急钱,在ICU这个巨大的熔炉里,无声无息地飞速蒸发。数字每减少一笔,张海去缴费窗口的脚步就更沉重一分,心也跟着往下沉一寸。那是父亲生命的刻度,在残酷地缩短。
张海依旧在医保报销的迷宫里艰难跋涉。医院医保办的门槛都快被他踏平了,工作人员公式化的脸孔、机械的回复“还在审核”、“材料不齐”、“等通知”,像冰冷的钝器反复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每一次无功而返,他脸上的疲惫就更深一层,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背也佝偻得更厉害。唯一支撑他的,是存折上那点尚未耗尽的数字,是心底那点渺茫的、关于报销落地的念想。
张洋那边,依旧是零星的、带着硝烟味的消息。电话偶尔在深夜响起,背景音永远是嘈杂混乱的人声、激烈的争吵甚至推搡声。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狠劲:
“哥……还在堵老板……妈的躲得跟耗子似的!”
“劳动局……去了三趟了……说立案调查……让等!”
“今天……今天差点打起来……那狗日的保安推人……工友老刘头摔了……胳膊折了……”
“钱……钱他妈的……一分没见着……但我不能撤!撤了就真没了!”
每一次通话,都像从风暴中心刮来一阵裹着血腥气的风,听得人揪心又窒息。追讨之路,布满荆棘,鲜血淋漓,希望渺茫得如同海市蜃楼。我们只能隔着千里电波,感受着他在那边的水深火热,除了苍白的“注意安全”,什么也做不了。
我的生活,彻底被保洁公司的排班表钉死。时间被切割成一块块,卖给了不同的雇主、不同的灰尘和污垢。身体像一个被过度使用的旧零件,在日复一日的弯腰、擦拭、拖拽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腰背的酸痛早已成为常态,如同附骨之疽;手指被洗涤剂和冰水反复浸泡,变得发白发皱,关节僵硬,磨破的地方结了痂又被磨破,留下暗红的伤痕;睡眠严重不足,眼底布满血丝,脸色蜡黄。只有在深夜拖着灌铅般的双腿回到家,看着壮壮打着石膏、睡梦中依旧皱着的小眉头,心底那片被疲惫和麻木覆盖的角落,才会泛起一丝柔软的刺痛。孩子,是这个冰冷漩涡里,唯一温暖而沉重的锚。
这天下午,结束一个三小时的开荒保洁,雇主是个斤斤计较的老太太,为了几块瓷砖缝没擦干净,硬是扣了我二十块钱。我捏着那几张沾着灰、带着汗味的纸币,指尖冰凉。冬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挤在摇晃的公交车上,身体随着车厢颠簸,意识昏沉,只想找个地方倒下去,再也不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张海打来的。这个时间点……心猛地一沉。我几乎是颤抖着接通电话。
“喂……” 声音干涩沙哑。
电话那头,张海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失控的颤抖和巨大的狂喜,像压抑许久的火山骤然喷发:“翠芬!翠芬!!爸……爸他……醒了!!医生刚出来说的!有意识了!能眨眼了!爸醒了!!”
“嗡——!”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有颗炸弹在耳边炸开!所有的疲惫、麻木、身体的酸痛,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冲击波席卷一空!公交车嘈杂的声音、窗外呼啸的风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耳边只剩下张海那激动得变了调的嘶吼,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咚咚咚!震得耳膜生疼!
醒了?公公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筑起的、名为麻木和绝望的堤坝!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哽咽冲破喉咙。醒了!那个倔强的、为儿子操碎了心、最后轰然倒下的老人,他醒过来了!
“真……真的?!医生……医生怎么说?!”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真的!千真万确!医生刚检查完出来说的!说爸恢复意识了!能听懂话,能眨眼回应!虽然还不能说话,但……但醒了!命保住了!!” 张海的声音依旧在抖,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不敢置信,“你快来!快来医院!”
“好!好!我马上到!马上!” 我语无伦次地应着,挂了电话。公交车正好到站,我几乎是踉跄着冲下车,顾不上身体的酸痛和僵硬,在寒风里拔足狂奔,朝着医院的方向。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力量!醒了!公公醒了!压在心口那块名为“死亡”的巨石,终于被撬动了!
冲进ICU外的走廊,张海正扒在探视窗口上,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激动。我冲过去,挤到他身边,急切地朝里面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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