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七)
ICU外的走廊,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只剩下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和仪器单调的嗡鸣。公公在里面,像一艘搁浅在生死滩涂的破船,靠着昂贵的机器维持着最微弱的生命信号。每一次探视,看着那张被各种管线缠绕、毫无生气的灰败脸庞,看着他曾经倔强的下颌如今无力地松弛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就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心脏,勒得人喘不过气。
家里的空气更是凝滞得如同铅块。张海下班回来,带着一身洗不掉的机油味和浓重的疲惫,常常连鞋都来不及换,就一头栽进沙发里,对着手机上银行APP里那点可怜巴巴、并且飞速缩水的余额发呆。烟抽得越发凶,阳台角落的烟灰缸早就堆成了小山,烟蒂像一个个颓败的墓碑。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被生活重锤反复击打后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沉寂。只有在医院缴费窗口前,看着单据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他枯井般的眼神里才会短暂地翻涌起一丝濒临崩溃的恐慌。
张洋像一只惊弓之鸟,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医院角落的塑料椅上,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他不敢回家,仿佛那个曾经充满烟火气的屋子如今对他而言是个巨大的刑场。他躲避着张海的目光,更不敢看我,巨大的愧疚像座大山压得他直不起腰。只有在护士允许的短暂间隙,他才敢靠近那扇厚重的门,隔着玻璃贪婪又绝望地看着里面毫无知觉的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无声的呐喊。他笨拙地学着给父亲润唇、擦身,动作轻得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每一次触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他的手都抖得不成样子。
钱,是悬在这个破碎家庭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公公那点可怜的“应急钱”早已在ICU这个无底洞里蒸发殆尽。他的退休金虽然丰厚,但扣除他个人在医院的基本开销(护垫、营养液等)后,剩下的部分填补医疗费,依旧是杯水车薪。催缴单像索命的符咒,一张张飞来,无情地提醒着我们深渊的逼近。张海那四千块的工资,在庞大的医疗费面前,渺小得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这天下午,张海从医院缴费窗口回来,脸色灰败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手里捏着最新的催缴单,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默默地把单子放在茶几上,没有像往常那样瘫进沙发,而是径直走到阳台,摸出烟盒,里面却已经空了。他烦躁地把空烟盒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
“钱……又快没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板,每一个字都透着被逼到绝境的沉重,“厂里……这个月的工资,我……我提前预支了一部分,也顶不了几天了。” 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濒临崩溃的赤红,目光扫过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的张洋,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走投无路的茫然,“怎么办……你们说……还能怎么办?!”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张洋的身体猛地一缩,头几乎埋进了膝盖,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出。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拘谨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
敲门声不大,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屋里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濒临爆发的冲突。我们都愣了一下,看向门口。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
张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藏蓝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亮,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略显僵硬的客气笑容,眼神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审视和精明。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果篮。他身后半步,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眉眼和男人有几分相似,正是张洋的对象小娟。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看屋里的任何人,尤其是角落里的张洋。
“是……是张海大哥吧?” 中年男人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主动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是小娟的父亲,姓王。听说老爷子病了,情况挺严重?哎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特意过来看看,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他把果篮往前递了递。
张海显然没料到是他们,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本能的警惕覆盖。他侧身,声音有些干涩:“王叔叔……小娟,进来坐吧。”
王父带着小娟走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显得格外冷清和压抑的屋子。他的视线在张洋那佝偻、狼狈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移开,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客套的笑容。小娟则一直低着头,像只受惊的鹌鹑,紧紧跟在父亲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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