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二)
公公那晚摔门而去后,整个家沉入一种古怪的寂静,像暴风雨过境后淤积的泥水,浑浊粘稠,流动不得。丈夫张海成了家里唯一活动的浮标,小心翼翼地在厨房、客厅和公公紧闭的房门之间来回穿梭,传递着饭菜和沉默。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在脸上。指尖划过一个个微商代理群,里面充斥着“宝妈逆袭”、“月入过万不是梦”的口号,如同溺水者看到漂浮的稻草。那些花哨的图片和诱人的文案,像隔着毛玻璃看另一个世界,虚幻得烫手。我点开一个又一个代理商的头像,发送着千篇一律的询问:“代理费多少?”“多久能回本?”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酸,胃里却空落落的,搅着一股说不清是焦虑还是羞耻的浊气。丈夫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句:“吃点东西吧,别熬坏了身子。”他笨拙地试图安慰,“工作……慢慢找,别急。爸那边……他就是那个脾气,过几天就好了。”我盯着那碗面,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视线。过几天?那沉甸甸的、被“啃老”两个字钉在耻辱柱上的感觉,也能轻易“好”吗?我别开脸,喉咙发紧:“知道了,你出去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厨房里弥漫着炖肉的香气。我正忙着翻炒锅里的青菜,儿子壮壮兴奋的尖叫和公公低沉含混的应和声从客厅传来,间或夹杂着小汽车在地板上呼啸而过的声音。这难得的一点人气,像一缕微弱的暖风,试图吹散屋里的阴冷。就在这时,一声沉闷的巨响和紧随其后的、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炸开!
“哇——妈妈——!”
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扔下锅铲冲出去。眼前的景象让我血液倒流——壮壮躺在地上,一张沉重的实木小方凳翻倒压在他蜷缩的左腿上,公公脸色煞白地僵在一旁,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想扶又不敢碰。壮壮的小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着。
“怎么回事?!”我扑过去,声音都变了调。
“他……他爬凳子……想够柜子上头的小汽车……”公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懊悔,“我没拉住……一转身就……”
“妈……疼……好疼……”壮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襟,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剧痛让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颤抖。
“别怕!别怕!妈妈在!”我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和瞬间涌上来的、对公公看管不力的怨怼,试图抱起他。可手刚碰到他的腿,他就爆发出更凄厉的哭喊。
“别动他!”张海也冲了过来,脸色同样难看。他迅速查看了一下,当机立断,“可能伤到骨头了,得去医院!爸,快去楼下叫车!”
公公如梦初醒,连声应着,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背影仓皇得像逃难。张海则小心翼翼地避开壮壮的伤腿,将他整个抱起来。壮壮伏在爸爸肩上,哭声变成压抑不住的抽噎,小脸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我胡乱抓了件外套和钱包,手指抖得几乎拉不开拉链。钱包里薄薄的一叠钞票,像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无能。
去儿童医院的路上,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出租车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汗味,混杂着壮壮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公公蜷缩在副驾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捏得发白,头几乎要埋进胸口。他偶尔从后视镜里飞快地瞥一眼后座哭得抽噎的孙子,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懊悔和恐惧。张海抱着儿子,不停地低声安抚,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我紧挨着他们坐着,每一次车身的颠簸都让壮壮的哭声尖锐一分,也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死死盯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街景,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钱……医药费……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瞬间就把家里那点勉强维持的平衡撕得粉碎。
急诊室里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医生初步检查后,语气严肃:“左小腿胫骨青枝骨折。先去拍个片子,看具体情况,可能要打石膏固定。”他快速开好单子递过来。
张海抱着壮壮去放射科。我拿着缴费单,走向收费窗口。队伍缓慢移动着,我低头看着单子上那个刺眼的数字:检查费、材料费、可能的石膏费……粗略一加,已经逼近两千。这还只是开始!窗口里工作人员公式化的声音传来:“下一个。”
我深吸一口气,把单子递进去,同时掏出那个干瘪的钱包。手指在里面摸索着,将仅有的几百块钱连同几张零碎票子一起抽出来,数了又数。指尖的冰凉一路蔓延到心脏。
“还差一千二。”窗口里的声音毫无波澜。
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脸颊烧得滚烫。我僵在原地,巨大的难堪和窘迫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后面排队的人开始不耐烦地骚动,窃窃私语像细小的针芒扎在背上。我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张海,他还在放射科门口排着长队。目光慌乱地扫过,最后落在角落长椅上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公公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他坐在冰凉的塑料椅上,背佝偻着,双手插在旧棉袄的口袋里,头垂得很低,花白的头发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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