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神医曾方亨
一、祠堂暗影里的少年
1933年的秋风卷着枯叶,扫过湘中硖石村曾家老宅斑驳的雕花门楣。门内,曾方亨的第一声啼哭,被堂屋批斗会的口号声浪淹没。他的祖父,曾国潢的嫡孙,胸前挂着沉重的“官僚地主曾某某”木牌,在条凳上佝偻如虾。父亲垂手侍立一旁,木牌上写着“地主狗崽子”。这个新生的婴儿,尚在襁褓,“地主后代”的烙印已用浓墨写就。
“曾方亨”之名,是祖父在批斗间隙喘息时,从劫后残存的故纸堆里翻检出来的,取自《易经》“元亨利贞”,带着不合时宜的祈愿。这祈愿如薄冰,在时代的铁蹄下寸寸碎裂。
曾家的书卷气被粗暴涤荡。曾方亨识字的启蒙,是糊在破窗棂上、被风雨撕扯的旧账簿;稍长,他唯一的“职责”便是跟随父亲,在每一次村中大会时,默默走上祠堂高台,立于最边缘,成为陪斗的“活背景”——一个沉默、瘦削、必须存在的符号。台下目光如芒刺,扎进他单薄的脊背。他学会低头,视线钉死在破洞裤管与露出脚趾的草鞋前,那一方被踩得发亮的泥地。批斗口号震耳欲聋,他却在心里默数地上爬行的蚂蚁,看它们如何负重绕行。观察,成了他隔绝恐惧的本能。
1949年,曾方亨初中毕业。新生的政权如朝阳初升,但对“地主崽子”而言,升学的闸门已轰然关闭。高考尚在遥远的未来,成分却如一道无形铁栅,将他牢牢锁在黄土地里。高中?那是贫下中农子弟才有的资格。
二、灶膛灰烬中的汤头歌诀
曾家祖上,翰林、算学家、医者皆有。数次抄家,如篦子梳头,篦尽了带字的纸张。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一个月光黯淡的深夜,曾方亨那永远在批斗台上低着头的父亲,悄然撬开灶屋后墙一块松动的青砖。一股陈年灰尘与霉纸的气息弥漫开来。他从墙洞深处,摸出几本用厚油纸裹得严实的书。纸页焦黄脆弱,边角蜷曲如枯叶。
“亨伢子,”父亲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动墙外的风,“眼睛放亮些……莫让人晓得。”手指抚过书页,带着近乎虔诚的颤抖,“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
昏黄油灯下,曾方亨看清了封面:《黄帝内经素问》、《伤寒杂病论》、《本草备要》,还有一本薄薄的、纸页粘连的《增辑汤头歌诀》。书页间夹着几片枯黑的无名草叶。血脉里某种沉睡的东西,被骤然点亮。它们不再是“四旧”罪证,而是沉船后的浮木,是溺水者唯一的抓手。
从此,曾方亨的世界有了隐秘核心。白天,他如所有“黑五类”子弟,在田埂地头挥汗如雨,忍受白眼与呵斥。身体机械劳作,心却飞回昏暗灶角。每一个夜晚,当硖石村沉入鼾声,便是他的黄金时刻。破棉被堵门缝,借灶膛余烬微光,他如饥似渴啃噬艰涩古文。煤油灯奢侈且易暴露,他常以指代笔,在冰冷灶台上比划药名剂量。《汤头歌诀》七言一句,“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小柴胡汤和解供,半夏人参甘草从”……枯燥条文,在无边的黑暗压抑中,竟成唯一慰藉与微光,被他反复咀嚼,直至刻入骨髓。
理论需实践。最初试验对象,唯自家人。母亲积年胃脘痛,父亲阴雨必犯的腿脚风湿。他屏息凝神,三指搭上母亲枯瘦手腕——切;观其蜡黄面色、干裂舌苔——望;嗅其因病而生的特殊气息——闻;细询痛处、时辰、冷热——问。四诊合参,翻烂医书,方战战兢兢开出药方。
抓药如闯鬼门关。地主后人开方?传出去便是“妄图复辟”、“毒害贫下中农”。父亲揣着方子如揣火炭,夜行十几里,敲开邻村远房贫农表亲的门。表亲胆怯,念一丝血脉亲情,偷偷抓药,破布包裹,趁夜色送回。
药罐在灶上咕嘟,苦涩弥漫破屋,也弥漫曾方亨忐忑的心。母亲几剂药下肚,心口“松快些了”;父亲阴雨天腿脚“不那么钻心疼了”。黑暗中,曾方亨无声咧开嘴,尝到一丝冲破铁幕的微光。
这微光,开始向外探照。隔壁刘婶幼儿夜半高烧抽搐,赤脚医生的退烧针无效,啼哭与呜咽撕心裂肺。曾方亨隔墙听着,指甲掐进掌心。终于,一个深夜,他如幽灵闪入刘家灶房,低声急道:“婶子,信我,按此方抓三剂,悄悄煎喂。对外……就说娃命大,扛过来了!”一张皱纸塞入刘婶手中,人已消失在夜色。方上是钩藤、蝉蜕、僵蚕、天麻……剂量平和。刘婶死马当活马医。三剂下去,高热退,抽搐止。刘婶抱康复儿欲磕头,被曾方亨死死拦住,眼中满是惊恐哀求:“婶子!千万莫说是我!就说……娃命硬!”
三、牛命攸关,生死一搏
时光在提心吊胆与隐秘治愈中滑过。曾方亨的医术如地下暗河,在硖石底层悄然流淌。他不仅看人,也偷偷研习残破书页中的兽病记载。
1970年酷暑,“双抢”时节。毒日炙烤田地,空气黏稠如粥。生产队最健壮的黄牯牛,轰然倒下。先是萎靡拒食,继而腹胀如鼓,终瘫倒滚烫泥水中,喘息如破风箱,眼中蒙着死气。牛是生产队的命!没了牛,全队劳力需以肩代牛,拖犁过板结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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