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三)
《向日葵:被遗忘的十七次回答》在论坛里沉静了几天,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小满甚至以为它早已无声沉底。她强迫自己回到公司,试图用忙碌填满那颗被愧疚蛀空的心。但办公室的格子间像一个巨大的放大器,敲击键盘的声音、同事讨论方案的只言片语、甚至饮水机咕咚的冒泡声,都让她神经紧绷。母亲的影子无处不在——茶水间里仿佛还残留着她送来的保温饭盒的香气,会议室落地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的天空,恍惚间会幻化成老家院子里那片耀眼的金黄。
直到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她的手机邮箱提示音开始密集地响起,私人社交账号的消息栏也跳出了前所未有的红色数字。
她点开论坛链接。那篇帖子下,回复已垒起了高楼。
用户“守望者”:我父亲也是阿尔茨海默病晚期。看到那句“天天问烦不烦”,我哭得停不下来。就在上周,我也因为同样的事吼了他。他当时眼神里的茫然和受伤,我现在想起来心都要碎了。谢谢你写出来,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也提醒我,剩下的时间,不能再留遗憾了。
用户“风中的蒲公英”:那个藏起来的药瓶…天啊!我母亲也干过类似的事!她偷偷把药冲进马桶,怕花钱,更怕拖累我们。我们直到她病情急转直下才发现!这种无声的牺牲和退让,是病人表达爱的最后方式,也是最让我们心碎的方式。
用户“记忆碎片”:我母亲已经不认得我了。但每次看到黄色的东西,她都会笑。看了你的文章我才明白,也许她残存的记忆里,还保留着我小时候喜欢向日葵的碎片。谢谢你,让我重新理解了那些“无意义”的笑容。
用户“疲惫的船长”:作为独生子女,一个人扛着照顾失智老人的重担,真的太累了。疲惫、烦躁、绝望,都是真实的。你的文章没有回避这些黑暗面,也让我看到了黑暗背后,那份被遗忘却从未消失的爱。它不能减轻现实的重量,但能给我一点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用户“柳叶刀”(自称是神经科医生):作为医生,我见过太多家属的崩溃和病人的无助。这篇文章极其真实地呈现了照护者的心路历程和病人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那种因爱而生的“退让”。建议你整理投稿给相关医学期刊或媒体,让更多人关注阿尔茨海默病家庭的心理困境。
一条条滚烫的留言,像无数双温暖的手,试图托起小满心中那艘即将沉没的船。她蜷缩在办公椅上,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原来,这份深重的痛苦与悔恨,并非她独有的十字架。世界上有无数个“林小满”,在遗忘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在爱的重负下疲惫不堪。母亲的遭遇,她和母亲的故事,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千千万万个相似家庭的悲欢离合。这份迟来的共鸣,并不能消除她的罪疚感,却像一束微弱的光,穿透了自责的浓雾,让她意识到,她并非孤岛。
一个念头,如同那院中向日葵的种子,在湿润的泪土中悄然萌发。
几天后,利用一个午休时间,小满鼓起勇气联系了本市一个专注于阿尔茨海默病家属支持的公益组织——“记忆港湾”。接电话的是一位声音温和的女士,自称陈姐。当小满提到自己就是《向日葵》的作者时,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哽咽:“小林,是你啊!我们群里好多家属都转发了你的文章,看哭了很多人。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声音了!”
周末,小满第一次走进了“记忆港湾”位于社区活动中心的小小办公室。房间不大,墙壁上贴着温馨的提示海报和家属活动照片,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香。陈姐是位五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性,眼角的皱纹里刻着疲惫,也蕴藏着坚韧。她热情地拥抱了小满:“欢迎回家。”
“家?”小满有些恍惚。
“这里就是阿尔茨海默病家属的家。”陈姐拉着她坐下,“在这里,你的疲惫、委屈、愤怒、愧疚,甚至偶尔的‘恨’,都可以说。因为我们懂。”
第一次参加家属互助小组活动,小满像个刚入学的新生,局促不安。围坐在一起的,有像她一样的中年子女,有白发苍苍照顾老伴的老人,还有年轻的孙辈。大家轮流分享着各自的故事:走失的惊魂、失禁的狼狈、被最亲的人认不出的心碎、以及那些在日复一日琐碎折磨中几乎被消磨殆尽的耐心和爱。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裸的真实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轮到小满。她拿出手机,翻出母亲那本笔记本最后几页的照片,投影到墙上。当母亲那娟秀又带着颤抖的字迹——“最怕的不是死,是怕有一天连小满都认不出来了,那该多伤她的心”——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时,房间里一片寂静,只余下压抑的抽泣声。她哽咽着讲述了母亲藏药的事,讲述了自己那声无法挽回的呵斥。
“我总以为是我在照顾她,承受着一切。”小满的声音破碎不堪,“直到最后我才明白,她在用她仅剩的、混乱的意识,笨拙地、甚至自毁地‘照顾’着我的情绪,不想成为我的‘烦’。而我…我错过了她最后发出的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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