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水(二)
公公那句“在儿子家”像根冰凌扎在我心口,寒气顺着血脉蔓延,连带着厨房里残留的排骨汤香气都变得粘稠滞重,令人窒息。李伟的冰袋敷在我烫伤的手背上,冷意刺骨,却压不住心底那股不断翻涌的委屈。卧室门关着,隔绝了客厅里公公闷坐的身影,却隔不断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日子仿佛被那通告状电话按下了暂停键,又沉重地继续向前滚动,家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凝固的沉默。我照例做饭、熬汤、切软烂的水果,公公照例坐在阳台藤椅上,背对着我们,像一座沉默而固执的山。交流只剩下不得不说的只言片语,声调也控制得平平,唯恐再被曲解出什么嫌弃的意味。那挥之不去的卫生间气味,依旧固执地飘散出来,我和李伟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无奈,却再也无人开口提醒。
僵局在周五被打破。儿子李啸像颗活力四射的小炮弹冲进了家门,书包随意甩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是公公的心头肉,从小被爷爷抱着长大。“爷爷!”李啸清脆的童音瞬间撕破了家里的沉闷,他炮弹一样冲向阳台。公公那仿佛焊死在藤椅上的身影终于动了动,僵硬的后背线条肉眼可见地软化下来,他转过头,脸上那层终日笼罩的阴翳被一种近乎急切的亮光驱散,浑浊的眼睛里漾开真切的暖意。
“啸啸回来啦!”公公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洪亮,甚至有些颤抖,他张开手臂,急切地想要抱住扑过来的孙子。
李啸一头扎进爷爷怀里,小嘴立刻叽叽喳喳起来:“爷爷!你看我画的画!我们班足球比赛我进球啦!爷爷我跟你说个秘密……”他踮起脚,小手拢成喇叭状,凑到公公耳边,用自以为很低、实则客厅里清晰可闻的“悄悄话”兴奋地说着,小脸上满是分享秘密的神采飞扬。
公公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为一种茫然和努力分辨的吃力。他下意识地将耳朵侧向孙子那边,眉头微微蹙起,嘴唇嗫嚅了一下,最终只是含糊地应着:“哦?好……好……”那神情,像在努力捕捉风中飘散的蛛丝,却徒劳无功。
李啸愣住了,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困惑。“爷爷?”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又凑近些重复道,“我说,这是个秘密!只告诉你哦!”
公公脸上努力堆起的笑容显得更加僵硬,他依旧只是点头,眼神却有些飘忽,仿佛焦点无法落在孙子近在咫尺的脸上,只是茫然地应着:“嗯,知道,知道啦……”
李啸突然不再说话,他小小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仰着小脸,极其认真地盯着爷爷的耳朵看了又看,那目光里充满了孩子气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那一刻,小小的客厅里,仿佛只有他看穿了那层笼罩在爷爷身上的、名为“耳背”却带来无数误解的厚厚屏障。
晚饭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排骨汤冒着热气,我默默给公公盛好饭,特意将软烂的菜心放在他碗里最方便的位置。李啸坐在爷爷身边,小手扶着碗,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看闷头喝汤的爷爷,又看看沉默吃饭的爸爸妈妈。他忽然伸出小胳膊,轻轻拽了拽公公的衣袖。
“爷爷,”他这次的声音清晰又响亮,不再是之前的“悄悄话”,“你碗里的菜心最好吃,妈妈特意给你夹的软软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比划着“软”的动作。
公公显然听清了,他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碗里的菜,又有些迟疑地看向我。我垂下眼,没说话。李啸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又用力拽了拽爷爷的衣袖,把公公的注意力拉回来:“爷爷,妈妈说这里也是你的家!她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脆生生的童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我和李伟都停下了筷子。公公拿着勺子的手也顿在半空,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错愕、震动,还有一丝狼狈的窘迫,最后都化成了深深的沉默。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里那汪微温的汤。
饭后,公公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起身走向卫生间。那扇门关上不久,熟悉的、令人皱眉的气息便又隐隐约约地飘散出来,顽固地宣告着存在。我刚想起身,手却被一只小小的、温热的手按住了。李啸冲我眨眨眼,小脸上带着一种“看我的”的认真神情。他轻手轻脚地溜下椅子,跑到卫生间门口,没有推门,只是把脸蛋贴在磨砂玻璃上,小手也“啪啪”地拍了两下,然后捏着鼻子,用他能发出的最响亮、最夸张的声音喊道:“爷爷——!大怪兽来啦!快冲水打败它!哗啦啦——冲走它!”
那稚气又充满活力的声音穿透了门板。里面先是沉默了一秒,接着,我清晰地听到了水声——“哗啦!”一声,果断而流畅,远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和彻底。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公公走了出来,脸上竟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笑意的东西,虽然很淡,却真实地软化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他看了一眼还捏着鼻子、做鬼脸的李啸,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有些生硬地、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和,轻轻拍了一下孙子的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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