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豆腐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陈宇家如同沉入粘稠的淤泥。分数尚未揭晓,可陈宇自己心里早已有了秤砣,秤砣沉沉坠在胃里,坠得他喘不过气。饭桌上,母亲林秀芬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睛没离开过电视,声音却像小刀刮过粗糙的碗沿:“年年供你,供出个什么名堂?白费米粮。”父亲陈建国闷头灌下半杯劣质白酒,喉咙里滚出沉闷的“哼”声,像块沉重的石头砸在陈宇脚边。
去年专科线的耻辱还未褪色,今年复读的煎熬又添新伤。家里正赶上“双抢”,毒日头下,陈宇笨拙地挥舞镰刀,稻茬割得高低不平,汗水腌得眼睛生疼。父亲看他割过的地,眉头拧成死结,夺过镰刀,只用背影甩给他一句:“一边去!碍手碍脚!”那背影,比田埂还硬,比烈日还烫。
暮色四合,灶房里水汽氤氲,浸泡好的黄豆胀鼓鼓地躺在木盆里,散发出生涩的豆腥气。父亲陈建国瞥了一眼坐在门槛上发呆的陈宇,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焦躁与失望猛地窜起,声音又冷又硬:“死杵着当菩萨?起来!去推磨!”
陈宇一愣,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墙角那盘敦实笨重的青石磨。月光透过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石磨沉默而庞大的轮廓。他从未碰过这东西,记忆中只有母亲或奶奶佝偻着腰推磨的身影。
他迟疑地走过去,握住那根被岁月和无数双手掌磨得光滑油亮的磨杠。冰冷的木头触感顺着掌心蔓延上来。他试着发力,沉重的石磨纹丝不动,像一个盘踞在地的顽固巨兽。他咬紧牙,用上全身的力气往前一推,石磨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极其缓慢地转动了小半圈。该往哪边转?他毫无头绪。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省力的方向总该没错吧?于是,他努力调整姿势,试图顺着那一点点感觉到的、似乎能省点力的方向,艰难地推动着。
磨盘沉重地碾压着磨膛里湿漉漉的黄豆,发出单调而吃力的“咕噜”声。时间在寂静与黑暗中粘稠地流动,仿佛凝固了一般。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旧汗衫,紧紧贴在背上,又冷又腻。手臂酸胀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推动都牵扯着肩膀和腰背深处撕裂般的痛楚。他机械地重复着推拉的动作,目光下意识地瞥向磨盘下方那个接浆的木桶——桶底只可怜地汪着一小层浑浊的、浮着泡沫的浆水,稀薄得几乎映不出人影。而磨盘上方投入豆子的孔眼里,那浸泡得饱满的黄豆,依旧固执地、缓慢地消失着,如同他看不到出口的绝望。
汗水不断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陈建国不知何时已踱到灶房门口,嘴里叼着烟卷,烟头在昏暗里明明灭灭。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刀子一样剐过儿子因吃力而扭曲的脸,剐过那只积了薄薄一层浑水的木桶。烟灰无声地掉落在地。
“两个钟头了!”陈建国猛地扔掉烟蒂,用脚狠狠碾碎,那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熄灭在黑暗中,如同陈宇心头最后一丝摇曳的光。“两个钟头!就磨出这点喂猪都嫌稀的浑水?废物!老子养你这十八年,白养了!”他几步冲到磨盘边,一把粗暴地掀开磨盘上盖。
月光惨白,清晰地照亮了磨膛里的景象:被碾碎的黄豆并没有变成细腻的浆汁,而是成了粗糙不堪、湿漉漉粘成一团的糊状物,死死地糊在冰冷的磨齿之间,堵住了所有可能流淌的缝隙。那惨状,像一团被蹂躏、被抛弃的垃圾。
陈建国布满老茧的手指狠狠戳进那团糟烂的豆糊里,黏腻冰凉。他猛地抽出手指,将那污糟不堪的东西几乎甩到陈宇脸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劈裂,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楔入陈宇的耳膜和心脏:
“瞎了你的狗眼!磨都推反了!反了!豆子全他妈糊死在里头了!废物!蠢猪!养你还不如养头会拉磨的驴!你怎么不去死?!你去死啊!!”
“你去死吧!”
最后这四个字,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惊雷,在陈宇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轰然炸响。他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松开那根磨杠,木头脱手砸在磨盘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他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一眼父亲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得如同恶鬼的脸,也没有勇气看一眼母亲是否在门边投来同样冰冷厌弃的目光。他像被滚烫的鞭子狠狠抽中,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狱。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灶房,撞开虚掩的堂屋门,一头扎进外面无边无际、浓稠如墨的黑暗里。身后,父亲暴怒的吼叫和母亲模糊的惊呼,迅速被黑夜吞噬。
他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洼的田埂上狂奔,冰凉的露水和尖锐的碎石硌着脚底,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夜风灌进他汗湿的衣衫,冷得刺骨。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破风箱般拉不动了,才一头栽倒在远离村落的一片荒弃的稻草垛旁。稻草腐朽的气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直冲鼻腔。他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深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父亲那句“你去死吧”在耳边反复炸响,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恶毒。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紧紧咬住自己的胳膊,直到嘴里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抑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野兽般的嚎哭。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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